断舍离

天下大猫猫

<h3> 学期末快下班的一天,隔壁一位常常侃大山的同事跑来找我:“听说你要搬家了?你现在租的家很宽敞么,我想去看看能否转租给我。”我很诧异,这个同事城里有房子,江南学校边据说也租了房子给孩子上学用,孩子娇气,住得不多,他常常称之为自己的“工作室”。 <br> “你不是有个潇洒的工作室么,干嘛还要租房子,再说我现在的房子很大,浪费得很。”<br> 他一把拉过椅子坐下,从我茶盘里拿起他的专用杯,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唉,苦哦。”我不禁笑了:“你苦?你知道还有多少人水深火热么?”<br> 他抽出一根烟,吐出一个大烟圈:“你不知道,江南房子租来时我把喜爱的工具都搬来了,想打造一个专心做手工的工作室,不料我家的那位,把所有家里装不下,用不着,又舍不得扔的东西全放这里了。天呐,高压锅、洗脸盆、空瓶子、旧窗帘,连洗干净的打包盒都堆成山了。我现在成天给她上课,讲解‘断舍离’。唉,效果不明显啊,只好另辟蹊径,否则我的灵感全死光了。”<br>  我一时语塞,这位同事个性很是鲜明,骑行入藏,独自远游,驴友聚会,手工作坊,一向潇洒自如,如今也为这般柴米油盐的事烦恼,可见人到中年,保留一点自己有多艰难。他要是想另租房子,估计家里大大小小也未必同意。<br> 但同为家庭妇女,我理当尽职为女人辩解:“人家是节约,你不知柴米贵,东西没坏怎么舍得扔掉,你应当庆幸娶了个会理财的夫人。”他正色望住我:“赵猫猫,你也是会生活的人,我就不相信,你会留那么多用不着的东西。不会断舍离,谈什么生活质量?”<br> 我结结巴巴:“唔......这个,我搬家,也会留一些东西啦......不过,实在不用的也不必留住,搬家太重......”<br>  他得意地笑了:“与旧物说拜拜,新家新起点,你肯定能做到。”<br>  并非附庸风雅,时下“断舍离”的理念我是赞同的,很是符合人到中年的简单心境。所谓”断“,即断绝无用之物;所谓”舍“,即舍去多余之废物;所谓”离“,即脱离对物品之迷恋。清净心思,不过为断了念想。烦恼起于念想,也终结于念想。<br>  待到搬家时,方知人生重。<br>  据“断舍离”的定义来说,一年内你不会碰的东西,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再留在身边,就是各种牵绊。<br> 拖出床下的熟悉的箱子,几大本日记本和手抄美文本,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旧物了。从父母家抽屉角落偷偷藏住的秘密,换成嫁入夫家自己书房的摆设,再到走出婚姻床底压箱子的重物,兜兜转转搬了四五次家,都没舍得扔掉。如今再搬家,要扛上五楼,它们实在太重了,有必要么?<br> 坐在一屋灰尘里,我翻开日记本。十五、六岁的文字,如今看来,的确毫无文采,说的都是琐琐碎碎的小事情,实在不值一提。那个年纪物质文化生活匮乏,回想起来的青春少女期,只是操场上小身影跑过后漫天的黄灰尘、水泥球台上残缺红砖搭起来的“网”、还有秋季落满一条路的法国梧桐。那是校园内唯有一条稍微有绿化的路,两侧种满法国梧桐树,夏天浓荫密布很是清爽,当时全市中心街道也是种这种树,树叶阔大,绿得象起伏的山峦。可惜后来换了校长,嫌每年秋天黄叶落满校园有碍观瞻,一口气全砍光,换成小叶子的樟树。为此当初小小的心灵里很是痛恨那个校长,破坏了碧云天、黄叶地的秋天景致。<br>  呆怔了半晌,目光回到日记本,方方正正的字迹用的是纯蓝墨水。当时悄悄喜欢的男生毕业时送了一支英雄钢笔。为了显示与众不同,专门舍了“碳素墨水”,而去买了纯蓝墨水,用来写日记和手抄本,年少的心情,小小的心机。如今包罗万象的某宝,也买不到这种颜色的墨水了。<br>  然而这些都有什么用呢?夕阳都西斜了,东西也太重了,别说一年内不碰它们,三十年也没有拿起来几次,实在是属于没有必要的东西,我叹了一口气,把它们推到垃圾的那一大堆里去了。<br>  说到搬家,我也不是新手了,但辛劳之余内心的辗转艰难,实在是不可描述。朋友前天调侃个孤独的级别,独自搬家排在独自生病住院前,位列孤独的第二位。由此可见搬家从心灵到肉体的折磨。<br> 二年前的搬家,房东刻薄,由于有新客人租房,勒令我二天内搬离。面对一屋子的零零总总,我豪气万丈地拿出钱包,买上几十个大编织袋,雇上十几个工人,租了卡车开了二趟,大小通吃地将所有东西搬到新住处,几十个编织带堆积如山的情形,倒也颇为壮观。回头数数,多花了近一千元大洋,但出了一口恶气,感觉畅快淋漓。<br>  这次因为时间充裕,早早做好计划,准备细细的分类整理,合理化地搬家。由于新家美丽可人,小巧玲珑,实在应当好好地断舍离,开启一个美丽新时代。<br>  然而时光渐老,本性难移,一番纠缠,仍旧低回宛转,郁郁难以释怀。<br>  物品是一面映照你自己的镜子,它所照出来的是那个你想当做不存在、不愿承认的自己。<br> 最初的策略是“蚂蚁搬家”,将一些“虚物”先整理出来搬去。所谓的“虚物”诸如多余的茶盘、塑料箱里多年积累的漂亮杯子、厨房柜子里的存货、床底的箱子、书架里的散文诗以及首饰盒里宝贝。奇怪的是天天在当蚂蚁,大约一周后,感觉生活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花猫天天在固定的纸箱里睡觉,就连那盆老旧花瓶上的蛛网,也没有少几丝。帮忙我拎过包的朋友到家里作客,头伸了几次,问:“你家里到底有多少东西?”<br>  这个问题叫我如何回答?我应该用什么计量单位来衡量一个家的存物?从许多角度来看,每个人的家都是有很多很多东西,有的东西甚至不是单独存在的,例如那个漂亮的洋娃娃,配上那件我给女儿做的娃娃衣服和头饰,她就是个记忆的单位,而不是商场橱窗里的标价。金钱可以离舍,谁能这么能冷血到把听孩子每天睡前夜话的宝贝扔掉?<br>  如此这般又过了二周,租房子的合同时间越来越近了,某天夜晚悠闲喝完茶后,再扫视一下屋子,感觉再不动手,貌似真的要来不及了。看着月亮对自己说:“只有对当下的自己合适且必需,也确实在用的东西,才能留在你自己的空间里。未来必需只和自己喜欢的东西生活在一起。‘断’都做不到,离舍从何谈起?!”<br>  第二天,我盘起头发,换上破旧牛仔裤,戴好口罩包好头巾,准备了一大堆垃圾袋。四壁默然,所有物件好似都带有余温地凝视着我,我感觉我是个屠夫。<br> 初初学画时的作品,水平好差,丢掉。<br> 便宜的莲花壶,不过五块钱,丢掉。<br> 猫眯小小时睡过的草莓睡屋(刚刚捡来它时,肚皮二排乳头,以为是小母猫,买了红色草莓软屋,直到宠物医院的医生告诉我公猫也有乳头.......),用不着的东西,丢掉。<br> 女儿小时的发饰(那时她还肯每天让我编出六个辫子,加上小花朵。如今少年的她对儿时的妩媚不屑一顾了),留着谁还会戴?丢掉。<br> 旅游时的五彩头巾,好俗气,丢掉。哦,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川和树林,那湛蓝色的湖面,那冰雪中的一抺色彩,如调色盘一般的画面......<br> 倒是女儿一反我的主张,每一次我问她:“这个本子你还要不要?”“要的要的,那是我小学时最漂亮的作文本。”<br> “这个毕业衫要不要?”“要的要的,上面有同学的签名呢。”<br> “这些单词卡片不要了吧,你都有单词大全了呢?”“要的要的,我有时去散步可以背几个呢。”<br>  问了一百个问题后,我决定不问她了,憋着话题,按断离舍的标准,干净利落地分成两部分,不断地将没有未来的零零总总踢入垃圾类。叮叮铛铛,乒乒乓乓。<br>  女儿安静地看了一阵子问我:“妈妈,我们的新家有多小?连个娃娃包和贺卡都放不下吗?”<br>  沉默,我深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将哽在喉咙的核呼出来:“放得下,我们再试试,稍微克服一下,必需放得下。”<br>  女儿一声欢呼,扑到垃圾堆里,开始挑挑捡捡。我也长出一口气,就此崩溃,加入到捡垃圾的行列。<br>  心念里不离,外表上的断有作用吗?如同情人的告别仪式,转身就能是陌路人?<br>  抢出一个小木箱子,心心念念回头看它好几回了,实在难舍难分。小实木,刻划一个锚,里面当初装了一个合金链子,加一张贺卡。离婚后第一个节日,朋友担心我寂寞,快递了一个惊喜。链子早已生锈,盒子笨重,我是孤独,但已经可以不寂寞。当断的不就是这个么?然而那个节日里的爱与哀愁像杯烈酒,回望晶莹剔透的感觉,再握不住隐约爱意,岁月匆匆如手中流沙,原谅我千回百转,当断不断。<br>  再回看所谓的垃圾堆,丢弃它们时,感觉那些东西就像是贪玩的小孩子,玩腻了就会回来的,可是它们竟然就要失踪了,可是我却确切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走开再走回来,当心上的栅栏落下,我知道我再也出不去。<br>  “生命就像是一场道别,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你拥有的渐渐是伤痕,在回望来路的时候。”<br>  新学期开始,再问同事好朋友,他说在近郊租了个便宜的平房,有空就迢迢地去做心爱的手工。我默默地送上一盒好茶,和他说,有月亮的晚上,记得邀请我。</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