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紧急战备（三）

雄关漫道

　　部队已经开走，战友们也都执行防御作战任务。但我的思绪还停留在二月十六日。

这天上午，天气晴朗，太阳高悬，遍地皑皑白雪，反射出的光线直刺眼睛。炮场上，各炮班都在擦拭保养自己的火炮。只见炮一班副班长任长福在喊着号子带领战士们，一齐手握一根长长的擦拭杆，有节奏的擦拭炮膛。他看到了我站在远处正瞅着他们时，马上抬头仰脖给了我个笑脸，然后又喊起号子继续操练。

我和任长福的感情，用他的话说：“我们俩都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此话虽然不雅，但是他所表达的意思确实非常妥贴。我们俩个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就一封平常的家书，他也要看个究竟，看看里面都说了什么，更不要说别的了。我俩相互之间的一个表情，甚至是一个眼神，都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既分享你的喜悦，也分担你的忧愁。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俩都要见面打个招呼，也成习惯。

大家紧张忙碌一天，晚上熄灯哨响了，但我并没休息。

这时，炮一班副班长任长福来到我的宿舍，我示意他到外面走廊说话，以免影响他人休息。我们在走廊面对面地站着，借着走廊的灯光，我们四目相对，表情严肃，谁也不说话。但是，心里都清楚想要说什么。这次重大军事行动非同寻常，不是平时普通的野营训练，也不是去劳动施工，这是执行上级下达的作战命令，开赴中苏边境黑河战区防御阵地，是上战场的前夜。还是他先打破沉默：“我给家里写好的信，就放在行李包里……”他停顿了一下，平静地继续说：“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你就把行李包交给我父母，如实告诉他们就行。当兵就是为了打仗，没有什么可怕……”我明白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敢紧打住他的话，“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战友任长福（左）和许学强合影。

　　我和任长福是七八年同年入伍的山东兵。我们是从初中到高中，同班同学，住校床铺是枕头靠着枕头。新兵连还是一个班，仍然是枕头靠枕头。新兵连集训结束，面临着团直，三个营一二十个连队的分配去向。马上就要分到老连队了，我们依依不舍，盼着能够一块分到一个营就好了。然而做梦都想不到，下到老连队，我们俩个又分到了一起——六连二排四班，还是一个连，一个排，一个班。睡觉还是枕头靠枕头。他是三炮手，我是四炮手。再后来，我到连部当文书，他到炮一班当班长。任长福豪爽耿直，倔犟义气，山东人的性格特点特别明显。留下书信的不单单是任长福他自个儿，全连每位战友都写下了给自己父母的一封，必须写好，而自己又不能寄出的最后一封信。

王可勇与战友郝明亮合影。

　　我同炮班战友苗德春，七八年兵，辽宁清原人。部队出发当天，他托付我，代他给父母写封家信，好让家人放心。部队走后，按照他的要求，很快就把信寄出。哪知道苗德春的父母见到信后，不但没有宽心，反而更增添了一份挂念。原来苗德春的父亲识字，看到来信字迹不像儿子所写，苗德春家中只有妹妹没有弟弟，而信中“弟弟妹妹都好吗？”猜测一定是让别人代笔。四十年后，我和战友苗德春重逢，他又提起当年我代他写的那封家信，我为自己当初的幼稚单纯好笑。

战友苗德春。

　　战友熊志斌，七五年兵，黑龙江省尚志县人。他头脑机敏，办事麻利。部队刚刚得到紧急战备消息，他就把自己平时不用的被装，包括带的手表等贵重物品，钉个木箱，寄回老家。他的父亲是参加过辽沈战役的老兵，知道战争的残酷。当看到儿子寄回家的东西，就明白部队紧急战备，准备打仗了。

父母牵挂儿子在所难免。于是熊志斌的母亲便匆匆来到部队看望儿子。遗憾的是部队已经开走了三天，熊大妈看到的是一排排空荡荡的营房。还好，我们留守同志热情接待熊大妈。安排她住在我们连部班的宿舍，生上火炉。我告诉熊大妈，我和熊志斌都在连部班，关系好着呢！这个床铺就是我和熊大哥、通信员睡觉的床铺。并嘱咐大妈，旅途劳累，好好休息。我到时给您送饭。记得我们还专门给大妈包饺子吃。大妈话语不多，一脸严肃凝重。不说是专门来部队看望儿子，只是对我们婉转地说，她去外地走亲戚，正好路过齐市，顺便来部队想见见儿子。来队第二天，大妈提出想返回尚志。协理员请示团部后，次日团部派一辆吉普车送走了熊大妈。

卫生员熊志斌。

　　二月十七日部队出发，十八日，我本村同姓长辈王复尧，一九六九年兵，退伍后，在牙克石市喜桂图旗工作。他从山东济南坐火车回牙克石，为了和我见上一面，在齐齐哈尔站中途下车，趟着足足有一尺半深的积雪，步行十几公里，专门来部队看我。对于一个过去从未出过远门，离家一年多的我来说，当见到亲人时那种激动、高兴的心情，无以用语言表达。王复尧对我说：“临来时，你爷爷一再嘱咐我，一定要到部队看看你，因为山东老家也知道要和苏联打仗的事。今天能见到你，我就放心了！”

原来王复尧也是因为中苏边境要打仗了，专门把妻子孩子送回山东老家的。由于当时备战气氛浓重，我们简单交谈后，他没有进屋喝口水，就匆匆地返回齐齐齐哈尔火车站。

左起三：六九年兵王复尧与战友合影。

　　前线部队防守备战严阵以待，后方留守执勤毫不松懈。

这年冬天的齐齐哈尔特别的冷，气温达到了零下四十度的峰值。东北的雪和内地不太一样，内地下雪，第二天太阳升起，雪就会在阳光照耀下慢慢的融化。东北则不同，一场大雪，即使是翌日天气晴朗，太阳高照，地上的雪照样是纹丝不动。几场风雪下来，大雪是越积越多。远远望去，营区内外，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积雪，三营营区成为一个雪原“孤岛”。部队走后，营区又下了两场中雪。放在平时，部队驻扎营区，清扫积雪那不叫事儿。人多力量大，连队一个上午，亦或一天的时间，就把营区的房前屋后、 炮位车库，乃至操场篮球场都清扫的干干净净。现在，我们留守班四个人，大面积打扫已不可能。协理员征求我见：“三营营区情况你比较熟悉，我们把最主要的执勤方向打扫出一条小道，主要精力用在执勤上。”大家都赞同协理员的意见，这样，我们留守班就把通往伙房，菜窖，五连和六连营房，弹药库，“小仓库”几个不同方向的执勤目标，清扫出一条小道，确保巡逻执勤道路畅通。

　　

提到“小仓库”，老六连的战友们一定都熟悉。它是我们连战士们存放个人手提包的地方。位于营房和炮位车库居中的位置。面积有十多个平米，里面围着一圈货架，整齐的摆放着战士们的一个个手提包。不大的手提包，这就是每个战士的全部家当。军装，家信，照片，津贴都装在里面。“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出发前，每个人给父母写下的遗书，都存放在自己的手提包里。

在留守期间，只要是轮到我执勤，我都是走近“小仓库” ，再围着走上一圈，仔细看看“小仓库”是否安全。发现除了野兔在雪里留下的脚印外，没有其它痕迹，心里才踏实地离开。就是这个“小仓库”，它见证了战士们出发前，把自己的手提包深情而又轻轻地放到行李架上，然后转身离去，跃上炮车，开赴防御阵地……又是它，见证了战士们从前线凯旋，回到营房的那一刻：当“小仓库”的门被打开，战士们争先恐后地往里涌入，麻利的拿到自己的手提包，有的提着包匆匆直奔宿舍；有的就直接放在门外的雪地上，急切地打开自己的手提包，拿出自己写下的那封绝笔信翻看着，看得破涕为笑，或许是想到自己花光的津贴，喝光的酒瓶，有种“醉卧沙场”曾相识的感觉；有的看完后，纵身一跃，把信高高地抛向了空中；更多的是看完之后，默默地把信烧掉，把对祖国的忠诚和对亲人的深情埋在自己心底。这就是我的战友 兄弟 ，他们在阵地上，都是意志坚强，斗志昂扬，抱定战死横尸胜床笫的热血男儿。走下阵地，他们又是有血有肉，感情丰富，最懂父母亲情的好儿男！

战友吴则有。

　

记得团里是一个副参谋长负责全团留守任务。有天深夜还下着雪，副参谋长来我们营区查岗，看到我正在冒着雪，绕着营区流动执勤时，还得到副参谋长的表扬和鼓励，并叮嘱我们提高警惕，坚守岗位，确保营区和弹药库安全。留守期间，每天都更新执勤口令，夜间执勤放哨，子弹上膛。非常时期，防止敌特分子对我们营房、仓库、弹药库、供电和通讯设施等搞破坏活动。

左起：战友罗冲霄和卢洪春合影。

　　

在那潜伏黑河雪、防御兴安岭的日子里，大家冒着零下几十度的严寒，爬冰卧雪几十个日日夜夜。在冰冻几米深的土层里，自己动手挖掘猫耳洞等简易的防御掩体。在那极其艰苦的环境中，战友们有的耳朵冻掉了；有的鼻尖冻坏了；有的脸上、手上冻起了大包、有的战友在构筑防御工事的时候，手指开裂，鲜血直流；部分战友由此患上了风湿性关节、腰腿疼痛等疾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不叫苦，不喊累，互相鼓励，坚守阵地，敢于消灭苏军来犯之敌的意志如盤！

左起：战友向万芝，熊志斌，李文化，王可勇。

　　三月五日，上级下达了撤军命令，部队奉命撤军。 对越自卫反击战凯旋！三月二十日，我们三营三连随全团凯旋。胜利回师齐齐哈尔市部队营区。至此，我们留守班也圆满完成三十二天的营区留守任务。

我们执行留守任务，与前线执行紧急战备，坚守防御阵地的战友们，趴冰卧雪，风餐露宿在阵地上，坚守三十多个日日夜夜相比，显得平淡，也没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但它是我们紧急战备，“南打北防”的组成部分。祖国的北大门关不住，中越的南大门就打不开。南边之所以打得一拳开，是因为北边能顶的住百拳来！我们圆满完成“北防”任务！值得回忆和纪念。

营长王振潭（前排左二）和战友们合影。

　　今年大年初五，老连长周洪林对我说：”借这个机会，向当时（老）六连的同志们，表示衷心地_感谢！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好在当时没打起来，我把同志们安全的带了回来。如果发生了战争，战斗打响，谁又能幸运地回来？就很难讲了。”

战友郭道庆说：“幸亏战争没有开打，一旦战争打响，我们不是烈士就是英雄!没有第三个结果。”

二十三军军军体大队二中队学员合影。

　　在对越开战暨我军“北防”紧急战备四十三周年之际，作为一名退役老兵，一个紧急战备的经历者，见证者和参与者，追忆往事，以纪念战友们在“北防”紧急战备重大军事行动中，不畏艰难，以身报国的壮丽篇章。

作者：王可勇

图片来自军宣 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