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爸

青青河边草

我的老爸

老爸今年77岁了，上周六回去看望他，推开门，屋子里暗暗的，他一个人静静的坐着，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眼神空洞的望着远处，我知道，老爸的世界永远都是黑夜，因为他的眼睛早已经彻底失明了。呼吸机呼呼的响着，我叫了他一声，他在面罩后含糊不清的给我打招呼，显得很是欣喜。

老爸从去年开始，因肺衰竭，脑梗塞住了四次医院，特别是肺衰竭那次，在县医院重症监护室住了一周，终于转入普通病房后，病情又逐渐加重，发热，肩膀抖动，头晕，左腿左脚浮肿。老爸害怕了，老妈也急了。农村有句俗语：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说，男的脚肿，女的脸肿，都不是好兆头。老妈脾气暴躁，开始莫名其妙的发脾气。老爸说：“老天要让我死，谁也没办法，七十多岁，我活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知道，老爸是在安慰老妈，他比谁都更在意自己的病，医生来查房时，他总是抢着说自己的情况，生怕我们说不清楚。

后来，我们决定送老爸去更好的市医院，谁知道交接手续出了问题，一直吸氧的父亲到了那里却没有及时安排住院，导致脑缺氧神志昏迷，又在重症监护室住了18天。这次，终于确诊为肺衰竭，左肺已成马蜂窝状，出院后，哥听从医生建议，直接买了制氧机和呼吸机，老爸天天上午用三个小时的呼吸机，下午用三个小时的制氧机，终于身体慢慢的硬朗起来，但还是伤了元气，终不能恢复到以前。他走路越来越蹒跚，腰也越来越佝偻，他的腰向一边倾斜的越发厉害，已不能坐直身体，他躺下或坐着已不能自如的起来，常常要挣扎很久。老爸眼看着一点点的老去，我们都意识到：老爸是真的老了，无论多么小心的照顾他，今年暑假，他还是因为脑梗塞住进了医院。

现在，我坐在老爸面前，看着他苍老的脸，不由得想起他苦难的一生，这辈子，老爸遭了多少罪呀，年轻时，就因为视力不好，不能干农活被人瞧不起，也没少被老妈抱怨，但他总是默默忍受，尽可能多分担些家务。老爸身上伤痕累累，膝盖上的伤疤是从大桥上失足跌下磕的；肋骨骨折是在房顶翻晒柴火摔下来受伤的；腿上是拉麦子车绳断了跪在石头上磕的；前段时间腿上又添了新伤疤，那是脚没有抬起来趴在了拐杖上，把肉嗝进去一个沟，后来好久才长好，又鼓出来一道梁。老爸从不谈他以前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别人提起来，他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好像这些事发生在他身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命运给他带来的一切苦难，他都能坦然面对，从不抱怨。他虽然不是基督徒，却有基督徒的忍耐精神。命运没有给他一双好眼，也没有给他一个好身体，但那又怎样，他依然坚强的活着，一天又一天。

老爸视力不好，可能缘于爷爷奶奶，他们是姑表兄妹，属于近亲结婚。老爸生下来，晚上就看不清东西，那时候家里困难，也可能是老爸不被重视，他的眼疾从没去看过医生。后来，老爸从方城师范学校毕业，成为我们村小的一名老师，有了一个月几块钱的工资，他才想着去诊断一下自己的眼睛，结果是：先天性弱视，视网膜色素变性，玻璃体混浊。这么复杂的眼病根本就没法治。就这样，老爸也没有放弃，他服用过很多的药，比如鱼肝油。也被很多小广告骗过，我们都知道是骗人的，可他就是不信，比如“驱雾明目丸”、“白内消”等。常常一买就是半年的药，最终也没任何效果。我们为此没少说他，可是也理解他，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四十多岁就双目失明，不能读书看报，不能领略自然万物的美好，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该是多么寂寞，多么痛苦啊！

如果不是这双眼睛，老爸的人生该是多么精彩呀！他年轻时，爱好广泛，喜欢打球，会吹笛子，拉弦子，弹脚踏琴，又识乐谱，唱歌唱戏都能来两嗓子。对针灸八卦都有研究。教学能力很强，初中小学开设的各门课程，他都能胜任。每学期开学，校长分课的时候，哪门学科需要，他就担任哪门学科。他记忆力超强，什么文章，只要我给他读一遍，就能记个差不多。当年，他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考上河南大学中文本科函授班的老师。也不过就是考前把教材从头翻看一遍，考试的时候就都答出来了。到现在，很多的经典名篇他还能张口就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命运把他一步步推入黑暗之中，他的世界，再无白昼，再无色彩。

老爸因为记性好，他到一个新环境很快就能熟悉，记住路线，平时还要干家务，以至于包括家人在内，认识他的人常常忘记了他是一位盲人，因为他的眼睛是那么清亮，他的行动只是有点儿缓慢，他什么事情都不让人帮忙，而且，他在生病以前，还没少帮老妈干活呢！在我女儿出生后，因为要上班，孩子没人管，老爸自告奋勇帮我带了大半年，后来，女儿会走路了，老爸带不了了，我就把孩子送到老妈那里，让两位老人帮忙代管。直到现在，女儿还是和老爸最亲。

老爸生病前，身体很棒，我们每次回去，他都要问：“林川回来了吗”？儿子只要一答应，他就张开双臂，笑着说：“来，让姥爷抱抱”。从蹒跚学步到十二三岁，儿子的体重逐渐飙升到一百五十多斤，老爸仍然能抱得动，直到儿子上了初中，也更胖了，终于有一次，老爸使尽全身力气，也抱不动了，他与我高大粗壮的儿子站在一起，佝偻着身子，显得那么瘦弱。老爸感叹道：不行了，老了。我心里一酸，大声说：您不老，是林川太胖了，连他爸都抱不动呢！老爸呵呵的笑了。

老爸老了，吃饭的时候，筷子老送不到嘴里去，穿衣服也很困难，四肢僵硬不灵活。解小便很急，有几回都没等走到厕所，为此，常常要挨老妈的骂。老妈是个急脾气，干活是一把好手，就是不愿意照顾人。我多想把老爸接到身边，早晚侍奉，可是老爸都拒绝了，他总是说我太忙了，不给我添麻烦。他忍耐着妈妈的坏脾气，当妈妈骂他时，一声不吭，妈妈不让他听唱戏机，就坐在那里发呆，即便妈妈出门去了，也不敢听。他在妈妈面前谨小慎微，唯命是从，像极了《都挺好》中的苏大强。但老爸是有脾气的，他偶尔也会强硬的顶撞妈妈，不过很快便偃旗息鼓，都是因为他的眼睛，让他在老妈面前只能卑微的活着。有时，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把老爸接到我家，没几天他就要回去，一方面是心疼我忙，另一方面也是不愿意离开妈。这也可能是他们的相处方式吧！

我坐在老爸面前，呼吸机依然在呼呼的响着。老爸静静的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想。老爸对生活的要求极低，他从没有抱怨过什么，甚至于被剥夺了听唱戏机的权利，就这样寂寞的坐在黑暗里！这让我想起了余华的一句话：“活着的意义本身就是活着”。

愿永无所求的老爸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