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赏读

木 可

【 原文欣赏 】

记爷爷的二三事

作者: 晏 承 林

我的爷爷，叫晏纯其，字有禄，住在赣西北幕阜山脚下一个叫邓家嘴的小村庄。

我的爷爷是个篾匠，手艺精湛，名闻乡邻，且乐善好施。

怎么个乐善好施?我且在这里略谈三件事——

第一件，做高帽。建国初期，每村都要斗地主，斗地主就得戴高帽。由于爷爷是篾匠，还带了一个徒弟(徒弟即是爷爷的儿子我的父亲)，所以全村破篾做高帽的任务就强派给了我爷爷。我爷爷于是去邻村看了一下别人做的高帽，比如高度是多少，直径是多少，参考了一下，回来时直摇头，叹气。

父亲问:“有什么没弄懂吗?”

爷爷道:“不是没弄懂，而是他们的高帽做得太粗糙，根本是把人当畜牲对待。”

父亲不解。于是爷爷告诉他，这竹篾做的高帽，是戴在人的头皮上的，他们做工粗糙，戴的人就活受罪，有些人是没有人性的，一下猛扎下去，头皮就会磨出血来，我们得精心刮好体层的篾，力求光滑，做完自己还得用手摸一摸，看是不是磨手，只有不磨手了，才不磨头皮，地主也是人，也是十月怀胎爹妈生养的，无非就是比别人多几亩田，但那也不是抢来的，都是祖祖辈辈辛辛苦苦用钱买来的，绝不可要了人家的性命，我们能积一分德就积一分吧!

爷爷一边与父亲在做高帽，另一边就有一些妇女在织好的高帽上糊纸，此时如若没有工作组的人守着，爷爷就会告诉这些妇女，叫她们务必多糊一点纸然后卷到体面去，这样戴着才舒服。以致后来许多地主回忆说，戴过很多个村的帽子，只有戴晏纯其师傅做的帽子头皮才不痛。

我的爷爷，总是站在人性的角度思考问题。

第二件，帮寡妇。分田到户后，记得某年村里一寡妇人家死了一头猪，那时大家都管这种病叫“饱潲瘟”，说白了，就是潲吃太多撑死的。那时，一头猪就是一家人的靠望，家里的油盐与孩子上学的费用，就指望着这头猪，一头喂到两百多斤的猪突然之间就这样没了，怎叫人不心痛。于是，寡妇一家如丧考妣，呼天抢地起来。

大家看着也没有任何办法，除了安慰还是安慰。比如“破财免灾”啦，比如“天无绝人之路”啦，可是越安慰，寡妇一家似乎哭得越凶。

爷爷说:“还是先把猪剖了吧，饱潲瘟只是吃太多，潲煮久了点导致硝酸盐中毒，所以内脏全部不要，外面的猪肉炒炒辣椒还是能吃的。”于是，在爷爷的动员下，烧水的烧水，操家伙的操家伙，一头猪顷刻之间就上了梯子(那时农村杀猪都得把猪挂上梯子然后才解剖)。

猪解好了， 爷爷说，自己要剁

上四斤，解解馋。寡妇也很爽快，说，那就半价处理吧。于是一头病猪就这样被村民买了个精光。虽然离当时四块的肉价相差甚远，但寡妇家里的油盐钱与孩子上学的费用也算有了保障。

我至今依然记得，爷爷拎着四斤肉走进家门的刹那，遭到奶奶一顿痛骂:“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们又不是买不起几斤好猪肉，你是想把我们全家都毒死吧?!"

爷爷只是呵呵地笑着，把猪肉挂在墙壁上的竹钉上，然后慢条条地说:“这倒不至于，我走南闯北吃过多少这样的猪肉，咋不见被毒死?再说，人家一个寡妇撑起一个家，多不容易啊，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得了灾难不伸援手?人家就指望着这头猪交上孩子的学费，指望着这头猪卖点钱能吃上一年的油盐，我们不帮帮她，又有谁能帮她?”

最后说得奶奶哑口无言。

我的爷爷，心地就是这样善良。

第三件:换西瓜。记得有一次，村里来了个卖西瓜的，口口声声称“包红包甜，不红不甜当场退货”。父亲经不起我们几个孩子的缠绕，于是就买了一只。谁知搬回家里，一刀下去，不见红!

“没熟!”父亲脸色突变，道:估计还没走，我赶紧拿去换!”

“还是我去!”爷爷说。

“我买的自然我去。”父亲道。

“凭你那火爆的脾气， 我怕会闯

祸。”爷爷又说。

“好吧好吧，你去。”最终父亲做出了让步。

只见爷爷把两半白瓢瓜用塑料袋装好，又找了一件旧军大衣，把西瓜再裹了一层，然后才出门。不一会，他就把两辨红红的西瓜抱了回来。

我们不解地问爷爷:“换个西瓜为什么要用衣服包好?”

爷爷答:“不是每个西瓜都不熟，人家也要做生意，也要吃饭的。你们想想，我这样明晃晃的搬上两片白瓜，谁还敢买他的瓜，不是砸了人家的饭碗吗?”

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做什么事情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的人。

当然，爷爷也是有遗憾的人。最大的遗憾，就是临终之时没能见到他几个兄弟。

爷爷有七兄弟，其中五个被旧军队捉兵拉夫，一个在解放后发瘟疫，死于“打摆子”。对于那五个兄弟，爷爷总是常常念叨:“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呢?"

是啊，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呢?谁知道。我记得九十年代，两岸实行了“三通”，爷爷盼啊望啊，还是没能盼到他们的消息。也许都战死在了疆场，不可能去了台湾吧。

现在，爷爷虽已离开了我们多年，但他的音容笑貌，还有许多感人的事迹，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

现在的竹编是做生活用品，很受欢迎。

　　

【 赏 读 】

平凡中的不平凡

——赏读《记爷爷的二三事》

文 / 木 可

《记爷爷的二三事》，这不就是个小学生作文题么？我们的青年诗人晏承林偏就要写这么个小学生作文题。读毕，蓦地觉得作者倒真是为我们送上了一瓣心馨。美篇评论老师为此文“加精”，也印证了这点。

文章结构极其简单。开篇总起，简介爷爷晏纯其生平，一个乡村篾匠，手艺精湛。

接着展开三个小故事，也就是爷爷的三件事:做篾高帽；吃瘟猪肉；换西瓜。

第一个故事或许有点“深奥”，年轻朋友也许不甚理解，那就帮衬着赘述几句。

上世纪的某些年月、某些时段、某些地方，时有“运动”爆发。运动一来，就有部分人遭殃:被斗、被打、被刑拘、被改造，甚至被杀。带“高帽子”游街、登台挨斗是其中一种常见形式。那种高帽高约60公分(概数)，上尖下圆。正如作者叙述的:用竹篾扎成内模，外面糊上白纸。或有勤快人在白纸上写上戴者身份或“打倒XXX”或画点小漫画。

那时节啊，人人自危，人性失落厉害。诸如:以斗人为乐事积极投入、栽脏陷害、尔虞我诈、落井下石、亲人反目、划清界线、明哲保身……大千人等表现不一而足。人性沦陷之际，偏偏在一个山旯旮里就有这样一位篾匠爷爷，在被廹加工“高帽”时，郑重其事先到邻村观摩，发现“高帽做得太粗糙，简直把人当畜牲对待”，“做工粗糙，戴的人活受罪”，……“一下猛扎下去，头皮都会磨出血来”。所以，他“精心刮好里层的篾，力求光滑，做好还得用手摸一摸，只有不磨手了，才不磨头皮”。“地主也是人，无非……”，“能积一分德，就积一分吧”。而且还暗地吩咐糊纸的妇女，务必多糊一点纸卷到里面”……

大善无价，大爱无价！

在高危年代竟有这样一位骨子里透着善良的匠人农民！天下之大幸！

第二个故事:带头吃瘟猪肉。

爷爷吃瘟猪肉有他科学明智的分析，让他敢吃。而更重要的，他对生计困难的可怜寡妇的悲悯怜惜之心让他的“敢吃”占了上风。

第三个故事:换西瓜。这事市井上寻常不过，可爷爷换西瓜与众不同。他“把两半的瓢瓜用塑料袋装/好，又找来一件旧大衣，把西瓜再裹一层，再出门去换。”问之缘由，他说“不是每个西瓜都不熟，人家也要做生意。你们想想，若我明晃晃端上两片白瓜去换，谁还愿买他的瓜？岂不是砸了人家饭碗吗？”

“爷爷总是站在人性角度思考”，“爷爷总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思考”，“心地就是这样善良”。

而他也是有遗憾之人，大概没人为他的遗憾思考。

好一个有大爱之心的爷爷啊！老人的善良是骨子里的善良！假如人都如爷爷这般，天下哪会有那么多的争斗纷攘与不幸？人类社会的文明推进一定该有眉目了。

晏承林少先生年纪轻轻，个人经历并非沧桑复杂，大概是骨子里的善良基因所至，他对事物的观察是细致的，他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是深沉的。他为人朴实，为文也朴实。其简短、精当、接地气的文字，发人深省。《爷爷的 二三 事》就是这样的一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