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娘（二）

Schatz

我常常问大仙，你妈那瘦小的身躯怎能生出这些高大的孩子来，大仙诡异地笑道：我们生出来的那时没有这么大个！

“狗狗”的这个小名就是亲娘起的，为的是孩子好养。狗狗生下来以前，亲娘就应承要帮助带孩子，但在狗狗三个月时，研究所要让媳妇到上海学德语，大仙被叫到周所长那，问能否去时，大仙答应当天晚上就买站票要到北京接狗狗和媳妇回太原。当大仙买好票回家后告亲娘，媳妇和狗狗马上回来，媳妇要去上海时，亲娘竟然怀疑自己听错了，坚定地质问大仙：德国在哪？德国多远？咱们不去！同大仙交涉无果，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去了北京，寄希望于亲家会拦住媳妇。在她的眼中，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没有比孩子更大的事。当她第三天在太原见到媳妇和孙子的时侯，才发现这一切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了。

当时的她真是百般的无奈和费解，但她还是在媳妇不在的情况下承担起抚养3个月大狗狗的责任，日日夜夜，尽心尽责，耐耐心心，她对狗狗拉扯和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为了让狗狗吃更多的饭，她常常在媳妇儿子下班前先喂饱狗狗，然后，儿子媳妇回来后告说，狗狗还没吃过饭呢，你们要好好喂。如果哪个人质疑说狗狗肚子已经吃得肚子都圆了的话，她会说：俺孩儿长得是个花包肚（意思是，孩子本身肚子大，并不是已经吃饱饭了）！如果能看看狗狗小时的像片，就知道亲娘如何喂养的狗狗。

记得狗狗到了4岁渐渐长大的时侯，瘦弱的亲娘吃力地抱着胖胖的狗狗，狗狗的脚几乎都能拖到地上。有时狗狗会不小心将头磕个大包，亲娘会一边给狗狗揉脑门，一边唱着说：疙瘩散, 疙瘩散…,亲娘是小脚，因为大小脚趾均在脚心下，因此一辈子不能稳稳地站在原地，她会分分秒秒地动着在找平衡；一日，小小的狗狗不解地问：奶奶，你能不能站好不动呀！这是我们这些没有受过裹脚之痛的人永远不能感受到的。我们不能解除她的痛，只能庆着我们的幸。感恩我们没有活在她的时代。

那时，每当狗狗哭闹时，她会马上去煮一个鸡蛋喂狗狗，有时一天狗狗会吃7-8个鸡蛋，但她自己一个月可能也舍不得吃一个鸡蛋。在任何一个时间，其他人要带狗狗出门时，她会舍不得狗狗的离开，找各种理由不让其他人带走孩子。一日傍晚，大仙和媳妇下班回来，带狗狗在一个小坡上玩耍，狗狗一不小心从坡上头冲下地出溜了下去，把整个鼻子上的皮蹭了下来。情急之中两人带孩子回家后直接关了门睡了觉。第二天早晨，第一时间亲娘冲进房间去看望狗狗，当亲娘看到孩子鼻子上擦伤后结的血瘕惊诧心疼地质问大仙，怎么能将孩子摔成这样？大仙则戏称：都说狗狗的鼻梁低脑门高，摔了一下蹭破了鼻子，证明我们的鼻子还是比脑门儿高嘛！亲娘无语….。

亲娘对狗狗早期成长的影响无疑是潜移默化的，从来小小的狗狗在奶奶这没有得到过她在商店橱窗看到的那些个好吃吃们。每当跟柜台一样高的狗狗跟着奶奶走进商店，会指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小吃告诉奶奶：这个好；奶奶会答：奥，这好！狗狗指给奶奶看其他东西时，奶奶会说：奥，那好！仅此而已，不是亲娘不想买，而是她没有能力满足孩子的所有要求。狗狗从来没有在商店因为什么愿望没满足而哭闹过。相反，在任何得到东西的时候，她会很满足。一日，狗狗悄悄地告妈妈，她只想要一个“酸疙瘩杏儿”（武乡话，青杏），因为那天走过那个卖杏的摊位时奶奶没给她买。狗狗稍大的一次北京行，在姥姥家煮过牛奶后，她在奶锅里加了水，准备涮一下奶锅，姥姥笑道：狗狗，姥姥家不涮奶锅。尽管如此，狗狗还是将锅涮干净喝了下去。以至于狗狗在姥姥家有个外号叫“两乡人”，两乡是指武乡和定襄。因为爸爸的祖籍武乡和妈妈祖籍定襄均为山西的贫困县，有一个地方血缘的人就很抠了，如果父母均来自穷的地方，孩子当然就更“抠门儿”了。哈哈，感谢亲娘给了狗狗人生一个好的启蒙！

狗狗12岁时，自己去了趟德国呆了一个月，这让亲娘整整4个星期没有睡着觉，她真怕她由此失去她的狗狗。23岁的狗狗又要去德国读书，临行前回太原同亲娘道别，亲娘给狗狗拿出她很不易攒下的钱，狗狗哭得稀里哗啦的，因为她不知道亲娘还能坚持多长时间。这次，亲娘确出乎寻常地镇静，她拉着狗狗的手没有掉一滴眼泪，背对狗狗坚强地说：奶奶还不死的呢！我还等你来看我呢！弄得狗狗自己很是不好意思，亲娘竟然知道狗狗的想法，真是可怕呀！当狗狗第一次准备独自从德国回国时，亲娘竟不知道狗狗是呆在德国合适还是回来合适。她的想法很简单，如果狗狗找不到回来的路走失了可怎么办，但如果狗狗自己呆在德国丢了怎么办。这对她而言的确是个问题！她甚至希望儿子到德国去接狗狗回来。殊不知，狗狗确实长到你想丢了她，她都会找回来的年纪了。以后的每年假期，只要狗狗回去看她，她临走时都会跟狗狗说，你走吧，奶奶再为你坚持一年。据说狗狗有个愿望，如果她能在国内过年一定会到太原同奶奶一起过的。孩儿，赶紧的啦，请千万不要留下“子欲孝而亲不待”的遗憾。亲娘如果能活100岁，还有12个春节。

亲娘炒菜放油时很是仔细，生怕倒多了，每每油几乎还没倒出来她的手就将瓶口提起来。如果孩子们炒菜，她会将头狠狠地扭到另一侧，努力不往锅的方向看，她知道她的油会在孩子们的手下被多多地倒出来，但她从来不会埋怨大家用油太多。相反吃着孩子们做的饭，她往往总是赞不绝口，很知足。媳妇戏言，她一辈子都在做饭，但一辈子都没学会怎么做饭！也难怪，因为她从来没有舍得用过什么，不论是做饭还是持家。按时髦的说法，她一辈子都在低碳生活着，从没有糟践什么，哪怕是一点点。

跟媳妇们相处，亲娘很有办法，她的柔顺的个性和她的睿智永远不会跟你争斗起来。一日，媳妇将已经不想穿的内裤洗了搭在晾衣绳上，准备将其做抹布用。当收衣服时发现亲娘已经悄悄地将其补好了。媳妇称，那裤子已经不要了，亲娘轻轻的说，看在妈给你补了的份上，再穿一次吧。结果弄的媳妇很长时间没有那条裤子丢掉。如果那天媳妇不想吃水煮菜装病躺在床上，她会跪上床，试着摸着媳妇的额头叹息道，唉，跑得太远，累病了。她决不会想到你在那装病，她会为给你去做一碗鸡蛋挂面端来。

亲娘的三个孩子是她的至爱也是她的骄傲，因为她把三个孩子都培养成大学生，在那个年代里，在太原磷肥厂是独一家。她丈夫活着的时候也曾多次骄傲的说，我家有6个大学生，因为三个孩子的另一半也都是大学生。如果老人在天有灵的话，更能令他欣慰的是，他的孙辈们更是人才辈出，所有四个孙辈人，个个都受到了大学的教育，两个博士一个读硕士还有一个读大学。他最疼爱的小孙女不但上了大学，还在德国攻读硕士。只是遗憾他承诺的要看到俺孩儿（狗狗）上了大学的愿望没有能实现。史家从武乡大山的王家角村走出的农民第一代，从太原最贫穷的工人家庭中长大的大学生第二代，到生活在上海和北京的学有所成的第三代，还有个3岁大的誓当联合国秘书长的第四代，人一代更比一代有出息，真可谓长江后浪推前浪……，迷信的说，史家祖坟上可能长着一根这样的蒿子。

2003年大仙到了北京工作，2004年大仙的妹妹在上海找到了工作，大孙女到上海医学院读博士，唯一的孙子到上海交大任教，亲娘可就真的着了急了，她质问孩子们：多少年都生活在这个城市好好的，你们怎么现在就不能在这里过了呢？但亲娘并没有拦得住孩子们出走的脚步，今年最后的一个儿子也要搬到上海去了，亲娘甚至也会被搬到上海去。到那时，史家竟会一人不落地从生活了80年的太原府迁出。我戏称：武乡人都来了太原，太原人都去了上海，上海人当然都在纽约！日月轮回，人们均生活在可以找到更多更好机会的大的动迁中，史家撤出太原真说不清是幸福还是悲哀！毕竟离祖先的根越来越远了……。 我们商量着2010年夏天去武乡寻一次根，同狗狗一起看看先人们生活过的地方。

十年前，亲娘的丈夫走了，看到他的遗体在火化场变成了屡屡青烟后，亲娘有了个想法，叫来当医生的大儿子，表示她死后不要进火化炉，因为她怕疼。要大儿子在武乡找个墓地并要一口棺材，并要亲眼看到。几年以后，她亲自回了一趟武乡，当看到她儿子给她安排好的今后的墓地和她的棺材后，很放心很知足回来了。但新的问题又提了出来，如果她在太原去世，怎么回武乡？大儿子安慰她，会有办法的，因为他的丈人的事就是他办的。但亲娘肯定想不到，如果她到了上海会发生什么事。80年代末，亲娘的媳妇为她买来织锦缎，希望她自己没事时将装老衣做好，她高兴急了。不日衣服做好后便穿将了起来，媳妇忙说，这是寿衣，但亲娘答道：这辈子还从未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为什么要死了穿？细想想看，老太太说的一点都没错！有时她会喃喃地说，墓穴好倒是好，就是没有个窗户，里面黑乎乎的， 大仙笑道：给您开一个窗户？亲娘说，不用麻烦了，这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