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是一座建成于十九世纪的老屋,也是凝聚了姥姥和姥爷半生辛劳和心血的家园。</p><p class="ql-block"> 老屋位于山东莱州湾旁的掖县乌盆吕家村。它忠实地见证了祖辈们艰苦砥砺的兴盛发达史,也无奈地见证了一代人衰落沉寂的跌宕过程。</p><p class="ql-block"> 娘曾经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其中许多故事和这座老屋有关。所以,还在孩童时代,我对老屋就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了。</p><p class="ql-block"> 拂去历史的尘埃,让我把记忆的碎片拼接起来吧。 </p><p class="ql-block"> 在那久远的年代,勤奋耐劳的姥爷和姥姥早起晚归,从挑着大筐做小本买卖开始,以诚实信义为本,逐渐在商海争得了一席之地,挣下了一些钱。买卖做大了,就有人看着不顺眼,惦记着诈些钱。也是应了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老话,姥爷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输掉了一场官司,家产赔得溜干净,不得不重新挑起了大筐,从头开始创业。又经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姥姥和姥爷终于“东山再起”,再次兴隆起来,他们不仅在乌盆吕家置办了田产,盖了这间老屋,还在东北辽阳的大什字街上开了一家商号叫三裕公的粮栈。</p><p class="ql-block"> 这时,姥姥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家道自此开始中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位慈祥的老人是我未谋面的姥姥。</p> <p class="ql-block"> 至今,老屋建成100多年了,经历了战乱和风雨寒暑,它还好吗?啥时候能去拜谒这座寄托着家人无限情丝的祖宅呢?</p><p class="ql-block"> 终于有机会了,2017年秋天,我和老伴会同我二哥,一起去寻访老屋。</p><p class="ql-block"> 停好车,我们一路寻来,向老乡打听姥姥姥爷的老屋在哪里。没想到,一提起三裕公,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妹子马上热心地给我们指出了方向,说是往前走,看见一座青砖大院子就是了。</p><p class="ql-block"> 我庆幸老屋还再。边走边想:真是太巧了,碰到了熟悉老屋的老妹子,不过也纳闷,她怎么对三辈以上的事情这么了解呢?遗憾的是没当面细问,现在却成为难解谜团了。</p><p class="ql-block"> 从几个老乡热情的话语听出,他们对姥姥姥爷很熟悉,对三裕公的好感也是满满的。</p> <p class="ql-block"> 这是姥姥家的大院儿门。 经过那么的风雨霜雪, 门楼还是这么坚固,齐腰高的花岗石基座纹丝不动。虽然历经沧桑,仔细看门楣,依稀还能看到当年的彩绘,门楣彩绘是掖县大户人家院落的特色。门楼上残破的瓦当和滴水,仿佛向人们述说着曾经的辉煌。被门枕石牢牢抵住的门槛也严重磨损了。站在门槛上,我不由得想象,娘一定无数次地跨过门槛进出家门。兴许在孩提时代,娘还好奇地踩在上面跳来跳去地玩耍呢。</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仔细一看,花岗石门枕上还雕琢着精致的回形和蝙蝠形的纹饰,寓意幸福绵长的纹饰彰显了老屋与众不同的身份。</p><p class="ql-block"> 老屋现在的主人是吕兴汉,快九十岁了,依然硬朗健谈。他看到我这么细心地琢磨门楼的细部,便认真地告诉我,门楼上层的局部曾经整过,原来是雕花青砖的,修后没恢复原状。可是,院子、屋子和其它东西大都是原来的样子,没有换过。</p><p class="ql-block"> 听到这句话,真的让我非常诧异,更是让我惊喜万分。此行居然还能有幸见到100年前原汁原味的老屋模样!这太棒了!太意外了。要知道,这可是娘出生的地方,也是她童年时玩耍过的院子和住过的屋子啊!</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哥俩和吕兴汉老人在老屋门前合影。中间是吕兴汉,右边是本文作者,左边是我二哥。</p> <p class="ql-block"> 进得大院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青砖影壁,向右看去是充满乡村韵味的大宅院,真真正正的一派田园风光呀!地面和甬道是深青色的青砖和方块形花岗石精心铺就的,甬道旁有两片长满了大葱、茄子、苞米和花生的菜园子,几株倭瓜蔓随心所欲地爬出来,又攀向了高处。</p><p class="ql-block"> 菜园子旁有一个砖石砌筑的低矮圈舍,吕老汉说这是猪圈,这里也是保持了原来的样子一点没动。猪圈旁有一面青砖高墙,墙上有一扇陈旧的黑色板门,推开门看到一个用花岗石垒砌的约五六平方米的四方四正的半人深的坑,<span style="font-size: 18px;">坑沿到坑底连着一道窄窄的供人上下的好几级石头梯蹬。</span>我听娘说过,知道这个深坑是全家人的茅厕 ,也知道猪圈的粪尿也会倒进这个坑里积肥。娘说:乡下粪肥娇贵,沤好的粪肥都要施在地里,还巴望它长庄稼,绝不肯浪费的。</p><p class="ql-block"> 由于废弃多年,现在坑底长满了蓬乱的杂草 。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似曾相识的环境,我忽地记起娘讲过的一个故事,娘说小时候有一次上lǎn(lǎn是掖县人对茅厕的称呼),突然看到一只翘着毒针的蝎子对着娘气势汹汹地爬过来,娘吓得一动不敢动,也不敢吭声,闭起眼睛好一会才敢睁开,知道蝎子爬走了,这才带着哭腔呼喊着赶紧跑出来……</p><p class="ql-block"> 再往右看去,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一排青砖青瓦花岗石座的正房。正房只有一个门,拉开房门是正间,正间既是家里人做饭吃饭的厨房,也是会见来客的客厅。</p><p class="ql-block"> 正间西面一间是姥爷姥姥住的主卧,主卧的西面是隔墙的套间,套间是女儿们的卧房,也就是我娘我姨曾经睡觉的地方,从套房到室外必须经过姥姥姥爷的卧室。</p><p class="ql-block"> 正间东面是男孩子的房间,是我两个舅舅睡觉的地方,从房间布局看出来掖县也有重男轻女的风俗,你看啊,男孩子可以自由出入,女孩子出入就得经过爹娘的房间。听说这个格局是当地大户人家普遍采用的。</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的东厢房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没改动过,也是青砖青瓦石头座。按照民宅的三合院布置,大院里应当还有西厢房才对,为啥现在看不到了呢? 看到我疑惑的神情,吕老汉指着西面院墙外的一片红瓦房说:他家是后盖的,地基的地方原来是咱的院子和厢房,咱原来的院子比现在要大。</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穿蓝色衣服的是我老伴,她正和吕兴汉的老婆聊天,她们的背后就是东厢房。</p> <p class="ql-block"> 这是正间,刚才说过, 正间的功能是客厅兼厨房。所以也是老屋最热闹的地方了。曾经,姥爷姥姥一大家子就是在这里会客和拉风箱烧草做饭的。当然,吃饭也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只是物是人非,昔日的热闹早已不复存在了。</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正间的地当间儿,想起来娘讲过的一段亲身经历。 娘很小的时候生过一场急病,姥爷请郎中看过,不知道咋回事就是看不好,眼看着不行了,姥爷把她移到了正间地面上为她准备的一块门板上,就等着咽气了。</p><p class="ql-block"> 正在这时,娘的舅舅不知道从哪里淘腾来一个药方子,他骑着一匹马,跑到掖县城里抓来一副药,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乌盆吕家,来不及下马,就连人带马直接从门楼冲进了院子……</p><p class="ql-block"> 给娘喂了药,奇迹出现了,娘居然缓了过来。村里人都说:“这闺妮命真大啊!也幸亏她舅舅来的正赶趟。”</p><p class="ql-block"> 咱们继续仔细看照片,正间北面窗台上面,有一个淡绿色的小吊柜吧?这个小小的吊柜可起到大作用了。你可能好奇的想:到底是啥作用呢?先别急,等会儿咱再讲这件事情吧。</p> <p class="ql-block"> 再看看几间卧室吧。</p><p class="ql-block"> 这几间曾经是姥姥一家的卧室,现在虽然放置了许多杂物,但是正如吕老汉所说,原来的样子几乎并没有变化。</p><p class="ql-block"> 咱先看西套间,这是娘童年住过的房间,出嫁前,娘一直住在这里的。</p><p class="ql-block"> 从彩色花图案的糊棚纸就看出来,姥爷的家境是殷实的,因为贫寒之家用不起这样“高档”装修的。这个猜测也从吕老汉这里得到了证实,他说当年这个院子房子和装饰是普通人家难望项背的。他还说这个糊棚纸兴许是东洋货呢。</p> <p class="ql-block"> 不同的房间,糊棚纸的图案也不一样。如同现在的住家装修,每个房间要有不同的风格。</p><p class="ql-block"> 真是佩服啊,百年之前,姥爷和姥姥居然有这么超前的装修意识。</p> <p class="ql-block"> 窗下贴着年画,画中人好像是红楼梦里的宝玉和林黛玉吧?现在的市面上是看不到这个样子的年画了。</p><p class="ql-block"> 我注意到了年画旁边的那张泛着棕褐色的花格墙裙纸,它的包浆这么完美,历史的厚重感体现得真是淋漓至尽啊!这极有可能也是娘当年用过的老物件呢。</p><p class="ql-block"> 还有这张被沧桑岁月磨砺的炕席也是非常引人注目,虽然席子上有些灰尘,依然能够看出它的质地是如此精致。之所以能够经久不坏,一定是高技能的工匠手工编织的。现在哪有卖这样漂亮和优质的席子的?</p><p class="ql-block"> 透过这些老物件,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娘的生活情景。</p> <p class="ql-block"> 窗户没安装现代的镶玻璃窗扇,还是使用原来的木窗棂,再在木窗棂上贴纸,这可是老古董级别的窗户的结构,现在很难看到了。</p><p class="ql-block"> 吕老汉在窗棂的屋里一侧,用板条子(这也是古董级别的物件,现在也看不到了)压住一层塑料布,既能透光,还能起到密封作用。</p> <p class="ql-block"> 看看卧室门楣上的彩色绘画吧,你是不是觉得这两张带齿边儿的绘画和大院儿门的门楼彩绘有异曲同工之处?从包浆看,这绝对是百年前原汁原味的样子,我猜想,门楣绘画大概是掖县民居的特色吧。</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看到娘有几个专门放针线、顶针、摁扣、袜子板之类东西的家什,这些用芦草编成的家什叫针线蒲篓。针线蒲篓是女人专门盛放针线顶针丝线之类的家什。蒲篓的里面是用红黄蓝等各色的蜡光纸糊的,外面用白色蜡光纸贴面,上面画着各种线条图案纹饰,看起来有点儿像古代的漆器,还用各种颜色的水彩毛笔画了许多画,题材大多是花鸟鱼虫、民间故事、古装剧照和二十四孝图画等等。这些针线蒲篓做工精致,画的也非常生动漂亮。看着这些活龙活现的人物动物和亭台楼阁,我好奇地问过娘,这些画说的是什么,是谁画的?娘说都是她自己画的,还告诉我们那时山东家没出嫁的姑娘都会画画刺绣做女红,姑娘家不会这些让人看不起,嫁不出去。娘又告诉我们每幅画都是一个民间寓言故事。接着娘跟我们几个孩子讲画中的故事…… </p><p class="ql-block"> 你看,我说着说着就走题啦,哈哈,再打住吧。</p> <p class="ql-block"> 这是舅舅们住的东屋,我注意到了炕沿被修整的光滑圆润没有了棱角,圆滑的炕沿柱上又接了一个拐把形的木构件。没疑问,这一定是姥爷为了孩子们上下方便而特设的小梯子。</p> <p class="ql-block"> 这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娘和姐妹们的合影。照片里中上是我大姨,中下是我三姨,左边是我四姨,右边是我娘。</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的女人大多是裹脚的。我娘姐几个不仅没裹脚,还穿着时尚的布拉吉和皮鞋,这装束在乡下一定是道非常罕见的风景线。拿现在的时髦话来说,就是时代的“潮人”。</p><p class="ql-block"> 不仅如此,姥爷还让娘去上学。当年,别说女孩子,就是男孩子也极少有上学的。可见,姥爷也是十分开明和注重文化教养的,这也从侧面说明掖县这个地方的文化氛围是非常浓厚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朱桥镇有一所学校,专门招收上层人家子弟读书。贫寒人家子弟早早的就去干活了,哪有钱去上学呢?</p><p class="ql-block"> 镇上离乌盆吕家村有好几里地,在那个年代,小女孩上学来回走路也不安全,于是,姥爷把娘托付给住在镇上的一个本家亲戚,让娘吃住在他家。</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姥爷的买卖做得很好,手头也宽裕。为了不让娘觉得在人屋檐下抱屈,姥爷定期给这位本家大笔的钱,这些钱足够这位本家全家人一年的全部生活开销了。</p><p class="ql-block"> 听娘说,班级里数她年龄最小,学习成绩数她最好,先生也格外器重娘,说她懂得快,记性好。娘还自豪地说,她从未挨过先生的戒尺打手板。</p><p class="ql-block"> 这段在镇上求学的时光是娘最幸福的时候,一定给娘留下了最美好的童年回忆。</p><p class="ql-block"> 哦,又有些离题啦,赶紧打住吧。</p> <p class="ql-block">这是六十年代初,娘和兄弟姐妹们的合影。</p><p class="ql-block">我不说兄妹六人的排序,你能猜出来吗?</p> <p class="ql-block"> 回过头来再看看正间吧,正间墙角的柜子上曾经放置一台德国产的座钟。在乡下,在抗日战争年代,这可是稀罕宝贝了。姥姥家就是靠这只钟来掌握时间的,到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非常规律准时,邻家没有钟表,他们看咱家干什么事情,就能估摸着几点钟了,钟为街坊邻居带来了实在的方便。后来,座钟被带到了哈尔滨,这是后话了。</p><p class="ql-block"> 说起来, 这只钟也曾经遇险呢。原来,朱桥镇上驻扎着一个小队的日本鬼子,还有三个小队的伪军(由于他们的军装是黄颜色,老乡们鄙夷地管他们叫“黄猴”)。在八路的实力不强大时,这些家伙有时出来抢老乡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黄猴”又出来抢东西了。他们沿着公路向村子这边儿奔过来。那时节庄稼长得不高,老距远就被老乡发现了。老乡们赶紧回家藏东西,藏好东西就远远躲开了。姥姥急中生智,把座钟压在草垛底下。“黄猴”进村后到处乱翻腾,也没找着啥值钱的东西,只好抢走了了一些别的东西,悻悻地走了,咱家的这只座钟也幸免于难。</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和许多山东人家的习惯一样,正间的墙壁上挂着贴满吕兴汉家的相片镜框,泛黄的相片忠实地记录着他家过去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当年,姥姥或许也在这里挂过照片呢。</p> <p class="ql-block"> 在厨房环视一周,又注意到了这个硕大的锅台。锅台还是当年姥姥一大家子吃饭的那个锅台,风箱还是那个风箱,你看,风箱的拉手都磨的油光铮亮的。</p><p class="ql-block"> 当年做饭是烧草的。掖县人多地少,草也就娇贵了。娘说过,为了有草烧,不大点儿的孩子都会背着篓子,带上小锄头去拾草。看到一棵草,就赶紧过去,用小锄头“咵嚓咵嚓”地刮下来,放进篓子。</p><p class="ql-block"> 锅台墙上面有个凹坑叫灯窝子,这是放油灯的用的。那时候没有电灯,只能用油灯照亮。</p><p class="ql-block"> 触景生情, 我的脑海中浮现着一大家子人拉风箱烧灶做饭,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情形。</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娘无数次提到的长工老王,老王在咱家做活有许多年了,是咱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姥爷忙于外头的买卖,没有精力操持家里的种地收割和家务活计,这些事情都由老王来做了。姥爷和姥姥叫老王没有别的称呼,就是直接称呼他老王,以至于孩子们也是这样称呼他了,老王笑嘻嘻地答应着,并不在意。</p><p class="ql-block"> 每到吃饭时,如果老王不在旁边时,姥姥总是要孩子们去请他过来一起吃饭的,因为老王是住在院子外的房子里的,孩子们也会颠颠地跑去招呼他快点过来。多年来,一直是合家围坐在一起吃饭,老王也习惯了,大家其乐融融地在一起吃饭,从不生分。</p><p class="ql-block"> 嗯,等一会儿我们再去看看老王的住处。</p> <p class="ql-block"> 吕老汉指着锅台说:“这都是原来的,木(没)改过”。</p><p class="ql-block"> 端详着这个巨大的似曾相识的锅台,我的思绪飞回了遥远的年代,想起了娘曾经跟我说起过的家里住八路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抗战期间,掖县这一带日本鬼子和八路相互争夺胶着,有时鬼子过来,有时八路打进来。有一次,八路过来了,驻扎在村里,指挥部就设在咱家。</p><p class="ql-block"> 东屋舅舅住的房间让给八路住了,连着住了几天。那时正值冬天,屋里点着取暖的炉子,炉盖子烧得通红。八路向姥姥借来扫炕笤帚,在炉盖子的上方把内衣翻过来,用笤帚在衣服上欻、欻地往下扫啥东西。娘挺奇怪,他们干啥呢?上跟前才看清楚,原来八路是在往下扫虱子呢,虱子掉到烧红的炉盖子上,烤得爆了开了,发出“啪啪”的响声。</p><p class="ql-block"> 提起八路,娘总是从心底称赞他们,对他们的印象可好了。同样,八路对娘的印象也是没得说。那时,找有文化知书达礼的未裹脚女子实在是太难了。这会儿,八路一个级别挺高的军官看上娘了,他做娘的工作,希望娘跟上队伍走。他还说,只要娘跟上队伍走,他会和农会说,让他们把姥姥家的地主兼资本家的成份改过来,娘一家就成八路军属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这时候爸爸已经投奔更早些时候闯关东的爷爷到哈尔滨去了,而且一走就是好几年杳无音讯。这也不怪爸爸,因为那时候的东北是伪满洲国,两地的人员往来受限制,信函邮递也不通畅。</p><p class="ql-block"> 这时,山东的土改就要开始了,姥姥家是村里有地有产的大户,姥姥真担心有啥事情,每天都惶惶不安。能改变地主兼资本家成份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这可是为全家人带来福音的难得机遇呀。</p><p class="ql-block"> 娘几乎没动要跟八路走的心思,她看着幼小的大哥,想到自己一走了之,孩子咋办?没娘的孩子可要遭罪了。最终,伟大的母爱占了上风,娘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没有撇下孩子当八路参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就在全家觉得生活本来就应当是平静无忧的时候,姥爷突然生病了,而且生的是当时没有有效治疗方法的肺结核,对于全家来说,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尽管姥姥陪着姥爷出远门到最好的协和医院住院治疗,还是没能留住姥爷,姥爷永远离开了他毕生奋斗的事业,离开了深爱他的家人。</p><p class="ql-block"> 顶梁柱倒下了,家庭经济顿时陷入窘境。娘说,姥姥时常在夜里坐在炕上唉声叹气。家里真的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了,姥姥能不愁吗?</p><p class="ql-block"> 哎!你可别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也许是姥爷生前预见到了什么。也许姥爷在冥冥之中护佑着亲人。</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姥姥寻找什么东西,打开正间窗户上面的那个淡绿色的小吊柜(就是刚才说过的这个小吊柜),忽然发现在角落里居然有好几坨黑色的大烟膏子。哎呀,这可不得了,姥姥顿时松下心来。这可是黑金子啊!小吊柜里的东西真的起大作用了。凭这些东西,就能救全家命啊! 接下来好长时间,姥姥暗地里变卖这些大烟膏子,换钱贴补维持着一家人的花销,总算没到揭不开锅的尴尬局面。</p> <p class="ql-block"> 姥爷在世时,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家里地里的大事小情都交给长工老王打理。全家人无论老小都非常信任敬重老王,关系处的得非常融洽,要不然他能在这干十几年嘛。</p><p class="ql-block"> 老王住在大院儿外不远处,吕老汉告诉我们,村里人都把这个地方叫“长工屋”。</p><p class="ql-block"> 现在,咱们一起去长工老王的住处看看吧。出了院门,看到上马石北面留给猫出入的洞口,我马上记起了娘和我讲过的黑儿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姥姥家曾经养着一只健壮的护院儿大黑狗,浑身黢黑没有一根杂毛。姥姥可喜欢牠了,还给牠起个名字叫黑儿(山东口音念做 hē 儿)。</p><p class="ql-block"> 娘说,黑儿是有威望的,如果有别的狗打架相互撕咬时,黑儿跑过去,低吼一声,打架的双方立马不再撕咬,各自跑开。黑儿也是懂事的,大家吃饭时,牠老实儿地趴在一边,从不讨人嫌。只有在姥姥给牠吃的,并且喊黑儿时,牠才会过来。</p><p class="ql-block"> 狗有看家护院和领地意识的天性,到了夜晚,有点啥动静,全村的狗都会叫起来。狗不知道叫声的严重后果,可是日本鬼子凭着狗叫的声音,就能知道八路到哪个村子了。于是,农会组织了打狗队,规定老乡们不能养狗,自己处理自家的狗,到期限还没处理,打狗队就过来打。</p><p class="ql-block"> 姥姥不舍得黑儿,可是又没办法,她搂着黑儿,一边动情地抚摸着牠,一边喃喃地说道:“黑儿,你走吧,我不能保护你了,快走吧,再不走,人家来打你了……”。黑儿好像听懂了姥姥的话,一步两回头看着姥姥,像是和家人告别,离开牠的窝跑出了大院门。</p><p class="ql-block"> 好几天以后,黑儿在一个清晨跑回了家。牠没回窝,却直接来抓挠姥姥的房门。姥姥听到声音,一下子猜到是黑儿回来了,赶紧爬起来给黑儿开门,放牠进屋。只见黑儿把两只爪子搭在炕沿上,挨个看着主人们,那表情似乎在说:几天不见,我真是想你们呐……(这个情景深深地印在我大哥幼小的记忆里,直到70年多后的今天,他还记得黑儿趴炕沿的情景,说这件事情就跟在眼前一样)</p><p class="ql-block"> 黑儿很聪明,牠知道不能在家待的时间太长,因为有人要打它。</p><p class="ql-block"> 黑儿又跑了,牠知道要逃命。</p><p class="ql-block"> 可是,牠这次跑走再也没回来。</p><p class="ql-block"> 姥姥难过极了。她知道,黑儿一定被农会打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吕兴汉带我们向老王的住处走去。他说:“长工屋就在不距远”。</p> <p class="ql-block"> 经过东厢房的东墙外时,我看见墙上砌着一个石鼻子。娘早先告诉过我,石鼻子是拴牲口用的。姥姥家原来有一头青骡子,白天里就拴在这个石鼻子上。</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早上,青骡子不见了,姥姥和老王说一定被别人趁夜里偷走了。庄户人家,牲口就是命根子啊!地里的活,驮个东西,骑着牲口出门,哪样都得靠牲口。</p><p class="ql-block"> 老王着急了,赶紧到四里八乡能想到的集市和牲口市场去找,逢认识的人就打听骡子的消息。一连几天过去了,啥也没有打听到。</p><p class="ql-block"> 老王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感到很内疚,觉得是自己没照看好牲口。其实,谁也没有怪老王,家人都知道他是尽心尽力的为东家好。</p> <p class="ql-block"> 这是老王当年住的房子,现在吕老汉在这儿堆放一些杂物。</p><p class="ql-block"> 刚才说过,虽然说老王是咱家雇佣的长工,可是姥爷和姥姥从来不把他当外人,吃饭都是在一起的,相处的可好了。姥姥给老王的工钿也是非常优厚的。听娘说,老王在咱家干了几年,就挣下不少钱,不仅能养家糊口,还买下了几亩土地。</p><p class="ql-block"> 老王也是知恩图报,在咱家遭难时,老王还是不顾警告,时常过来帮忙干活,而且不要工钿。其实老王知道,咱家真的是没钱了。</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以后,娘还念念不忘老王帮助她种地的事情。</p> <p class="ql-block"> 我们又回到了大院子。这里是大院子的西南角。两个影壁互成直角。书写福字的影壁正对着大院儿门,另一个影壁远远地对着正房的正间门,听吕老汉说这是有讲究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记不清楚娘是否给我讲过大院儿里她的童年生活趣事。可是我知道,这个大院儿曾经是娘心目中的天堂,是她和兄弟姐妹们奔跑玩耍的乐园,是姥姥姥爷给孩子们营造的避风遮雨的港湾,是孩子们心中的圣殿。</p> <p class="ql-block"> 影壁上的雕饰真精细啊。</p> <p class="ql-block"> 院子里有的地方铺上了大块的青砖,也有的地方用石头拼出来的地花, 这处的地花也是原来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没铺青砖的地方种上了菜园子。娘说过,姥姥是喜欢种花的,可能这些菜园子的地方曾经也种过花。</p> <p class="ql-block"> 正房墙根下放着几块很大的条石。琢磨半天也猜不出它的用处。哈哈,既然琢磨不出来,那就发挥咱的想象吧。</p><p class="ql-block"> 也许,在一个炎炎夏日的傍晚,姥爷和姥姥坐在条石上,一边品着飘出浓浓茉莉花味的香茶(娘说过姥姥姥爷愿意喝茉莉花茶),一边眯着眼睛,惬意地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跑跳嘻戏……</p><p class="ql-block"> 也许,在一个晴好的上午,姥姥从正间端出来一个盛放辣椒的大笸箩放在条石上,抬头看看天空,默默地想到,再晒一个日头,就晒干了……</p><p class="ql-block"> 也许,娘把一个盛满衣服的洗衣盆放在条石上,用力的搓洗起来。一边搓洗,一边还回头大声喊叫四姨:“芝玉!快点把你的衣服拿过来,我一起洗了……”</p><p class="ql-block"> 也许,娘和姐几个坐在条石上,相互切磋着手里的绣花女红,评比着谁绣得漂亮……</p><p class="ql-block"> 也许,老王忙活一阵子地里的活,卸下牲口,拿出草料倒在槽子里。再到条石上坐下来,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脑子里还在盘算着来年种啥……</p><p class="ql-block"> 呵呵,我联想的是不是太多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可能你注意到了,这个影壁的中间明显的缺了一样东西,空缺被砌上了几块青砖,显得很不协调。吕兴汉指着这里说:这里原来是一个很好看的砖雕,被人拆走卖了。吕兴汉又说道:在正房和影壁之间,原来还有一道矮花墙,也给拆光,砖石也卖了。</p><p class="ql-block"> 啥时候拆的?被谁拆的?</p><p class="ql-block"> 原来,老屋还有一段凄苦的故事,听我慢慢道来吧。</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姥姥最担心的事情眼看就要来了。这些天,家里人和老王也听到了越来越紧的风声,说是乌盆吕家要开始分大户的田地了……</p><p class="ql-block"> 不仅平静的生活没有了,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土地保不住了 ,就连吃饭也没有着落了,今后的日子咋过?姥姥愁坏了。</p><p class="ql-block"> 姥姥终于狠下心,下了一个痛苦的决心,她要带着没结婚的几个孩子,离开这片披星戴月奋斗了几十年的家乡故土,投奔关外辽阳的三裕公粮栈去,这是姥爷在世时开的买卖,到那寻个着落逃命吧。姥姥知道,那时的辽阳属于伪满洲国,没有关里山东家的土改运动。姥爷去世后,已经成年的大舅到辽阳接过了姥爷留下的买卖,生活还算过得去。</p><p class="ql-block"> 老屋交给娘看守了。可是,事情没有想象的这么简单,不是姥姥走后家里就没事儿了,厄运还是不期而至。不久后,农会通知娘带着年幼的大哥搬出这个从小住到现在的大院儿。尽管对老屋充满了眷恋和依赖,娘也不得不搬出自己家。</p><p class="ql-block"> 从这天开始,老屋的主人再也没走进过自己的家门,老屋不明不白地易主了。农会指定娘俩住进一间极为简陋的房子。娘忘不了那个情景,几十年后,她曾凄楚地对孩子们说,这算人住的房子吗?房子里只有一铺土炕,炕上有一领破烂的席子---如果还叫席子的话。唯一的奢侈物件就是墙上挂着缺了一角的镜子,房子到处有透风的地方,地面放着一口水缸,冬天冻得结出老厚的冰,破烂不堪的门要靠一根棍子抵住才能关上。除了这些,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p><p class="ql-block"> 无论如何,日子还得过下去。娘带着幼小的大哥,开始了极其艰难的生活。于此同时,老屋住进一个叫朱光节(音)的人。你要问了,又不是他的家,他为啥能搬进来?请谅解,咱不细说这个话题。 </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后,我听山东老家的来人说过,此人是活脱脱的泼皮无赖,和电视剧《水浒传》里的牛二没啥两样。村里人都知道,这家伙干了不少欺男霸女的坏事。吕老汉也说,他常把女人的红色兜胸系在头上,手里拎着一根鞭子,仗着自己无产的身份,在村子里荡来晃去地横行,斜楞着眼睛,看到谁好欺负,抡起鞭子就抽过去,村里人都不敢招惹他,赶紧低头跑开。</p><p class="ql-block"> 朱光节终于如愿以偿一步登天,完成了从一无所有的破落地痞到大院儿新主人的转变。</p><p class="ql-block"> 也许农会觉得这事做得不太对劲,今后一旦有啥变化咋收场呢?于是在朱光节搬进大院儿前告诫他:只许他住, 不准他拆毁和变卖东西。这意思可以用现在的话理解,“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全村的乡亲都知道农会说过这句话。可谁也没料到,朱光节不会这么老实,没过多少日子,他的无赖本性膨胀起来,开始变卖屋里的家具摆设,只要是能搬动的物件都在他的算计之内,看看谁也挡不住他,他又开始拆毁大院儿里的设施,刚才说到的影壁里的砖雕和院子里的花隔墙都是这时候拆的。最后,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老屋连同大院儿一堆儿卖了。也许他觉得不经主人同意卖人家东西就和偷盗一样下作,咋和农会交代呢?就是耍无赖也没脸在村里住下去了。所以,卖完房子后,他就开始流落他乡,从此销声匿迹了。</p><p class="ql-block"> 娘搬出大院儿后的日子真艰难啊。农会给的这点贫瘠的土地根本维持不了娘俩活命,可是地还得种。可以想象孤儿寡母的,这地咋种呢?娘愁得实在没办法。 老王知道娘的窘境后,带着犁杖过来帮助娘翻地。娘在前面像牛一样拉犁,老王在后扶犁。庄稼人都知道“宁拉千斤载,不拉一寸犁”,说的就是拉犁这活实在太累了。看见娘实在拉不动,老王于心不忍,难过地对娘说:“二东家,我真的不忍心往下压犁把呀……”。娘在家里大排行老二,所以老王还是习惯称呼娘二东家。</p><p class="ql-block"> 地里的庄稼不多,就是好年景也不够娘俩吃的,娘只得到朱桥集上收一些旧衣服,缝缝补补改一改后再去集上卖,如果实在破旧不能改了,娘就把它们裁剪成铺衬,也拿到大集上卖钱补贴家用。</p><p class="ql-block"> 每次赶集,娘总是起大早,摸黑安顿一下孩子,把高粱面的大饼子蒸一下,揣在孩子的怀里,叮嘱孩子,渴了用水舀子在缸里舀水喝,别和别人打仗。自己背上装着包旧衣服的包袱,边啃着饼子边快步朝朱桥走去。</p><p class="ql-block"> 娘几乎是最早到大集的,最晚离开大集回家的。晚上,直到天色开始暗下来,娘才最后一个收摊,背着包袱回家,为的是多挣几个铜子儿。回家的路有几里地,还要经过一个叫“大塚坡”的古墓,那是一片荒无人烟坟地。娘害怕呀,她知道,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八路的干部被杀的事情。也发生过有人走夜路遇到了“鬼打墙”。可是想到娘俩还要活命,孩子还在家眼巴巴地等着娘回家,娘也只得硬着头皮穿过大塚独自走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苦日子就一天天这样挨着,直到1949年开春的那一天, 在哈尔滨谋生的爸爸有消息了,他还托人捎来一些钱,让娘俩到哈尔滨来。听到这个消息时,娘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么多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情感。后来娘说道,听说能去哈尔滨了,觉得整日心惊肉跳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 总算盼到离开苦海的这一天啦。</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后,娘还和儿子们凄楚地叨咕道: “唉!山东家的这段日子总算熬到头了!这叫啥日子啊!”</p><p class="ql-block"> 至此,三裕公大院儿的原主人们都离开山东了,娘是最后一个离开老屋,最后一个离开掖县的。</p><p class="ql-block"> 老屋的故事讲到这儿就结束了,老屋却还在日月星辰的陪伴下继续最后的时光,只不过和它最初的主人没有关联了。</p><p class="ql-block"> 辞别吕兴汉老人时,我向他深鞠一躬,感谢他几十年来坚守着对会上的承诺,保持老屋的原貌。这里的糊棚纸、木窗棂、锅台、风箱、小吊柜、炕席、墙裙纸等物件一点没改动,甚至钉在墙上挂物的钉子依然钉在原位没拔下来。在这个原汁原味的氛围里,让我得以看到老屋原来的样子,甚至感受到了娘和姥姥一家人的生活气息。</p><p class="ql-block"> 再见了,正直可敬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别了,祖辈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别了,沧桑的老屋。</p><p class="ql-block"> 别了,曾经的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