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记》（九）一条路

一芥如沫

　　下课后，我在整理教本，孙锦祥和马易成走上前来。

老师，你脸上有墨。孙锦祥说着，满眼的担忧，生怕我不知道走出去让别人看到。旁边的马易成忙着补充：这儿，这儿，还有哪哪。我有些惊鄂，不知道怎么搞上去的，后来才知道是口袋里笔帽脱落所致。在两个少年指点下，我洗干净脸上的墨迹，也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同样的情境浮现。十年前的一天，一早晨了他们都笑笑地听我讲课，我也更加自信满满。

放学了，我宝相庄严欲飘然离去。

“老师！”含章同学似有话要对我说。

我止步，宝相依旧庄严。她掩着嘴，凑近我的耳边：

“——老师，今天您衣服穿反了。”

……

含章，当年那个抱着石头让我写下梦想，种在树下的女孩儿，现在已经是邻县一名颇受学生喜爱的老师。文而成章，却含晦章美，我到现在还记得去年她摘了家里菜园的各种菜开车来给我送的样子。

还有一次，是2012年12月31日，下午。桌上放一串冰糖葫芦，老北京的，纸袋里装着。

哪来的？我问。侯老师说，肯定是你的哪个学生送给你的新年礼物。洪生说，我都已经吃了一个了。我想，也是。学生很自然的情意，那老师们就接得住。于是，给几位老师每人一颗——侯老师说，有多少年没吃过糖葫芦了？

下课铃声响起。章瑾走来，审查一眼桌子，面色严肃。

“老师，范姐给小妹妹买的冰糖葫芦该不会让您给偷吃了吧？”

偷女儿的糖葫芦吃？女儿一岁八个月，他们都以哥哥姐姐自居。我环顾一圈，刚才吃得咂嘴的同事们都“若无其事”，目不斜视。我嗫嚅：我不知道是给她买的……

总会在不经意间时空交错，想起来许多往事。许多时候就是这么奇怪，那些原以为此生不会忘记的，就在念念不忘里消逝了，反而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年华老去却日渐清晰。

　　这么多年其实也习惯了在学生们面前出一些洋相，有时会口误，有时会突然想不起来一个字，他们也会一次一次笑一笑帮我纠正和掩饰。在这一次一次中，我和他们一起长大。我想多年以后他们记住的也不会是我一本正经讲了什么，而是和他们一路走来的这些往事。

对，一路走来。记不起来哪里看到过了，高处一条路，低处一条路；山前一条路，山后一条路；城南一条路，城北一条路。孙锦祥和他身边的几个小伙伴们，脚下有路。

有一个周末的早晨，他发给我一张照片，三个少年或深沉或明媚或扮酷，就那样看着我。我心下了然，这几个无非是想告诉我，这个点儿他们早都起床骑行了，我是不是还在睡觉。孙锦祥喜欢骑行，动辄就是十几二十几公里，从酒泉到文殊山一个往返。在他的忽悠下几个少年往往起初意气风发，后来悔之莫及，再后来默默无语接受现实。马翊涵有一次在作文中写到这段经历，说去的时候孙锦祥还屡次鼓励他，坚持一下就到了；可回的时候他自个儿就在前面骑，丢下自己在后面：你爱骑不骑。最终骑行回来了，再想想，嗬，原来我也可以如此牛逼！原来呀，一条路总得有人领着，去时一条路，来时一条路，有人一条路，没人一条路。

说到马翊涵，他是孙锦祥最好的兄弟。讲完《木兰辞》我看着腼腆的他说，马翊涵女扮男装这么多年，你们难道都不知道？他脸憋得通红也不辩解，直到后来竟然真有几个二孩子围着他一探究竟才发出一声怒喝：滚……！马翊涵表面上秀气，孙锦祥骨子里刚强，看看他俩各自写的字就知道，“字如其人”真是大智慧。但内敛的少年也有剑胆琴心，男子汉的表达方式是不一样的。他的妈妈是少年们的地理牛老师，我们的副班主任，他会在作文里写“你的样子真美”，但从不给妈妈说。

　　每天早晨跑操，孙锦祥是最前面给我们班扛旗的那一个。我从来没有给他安排过，少年们觉得天经地义。他走的是一条迎难而上的路，上次期中考试在全年级超过46个人，大家觉得除了郭子鹏，他是班里第二具备男子气概的少年。我为其他男生感到悲哀的同时，又为他感到高兴。

　　所幸的是，在他们的带动下，更多的男生有模样了，隐隐约约知道打磨自己了。李范昊正视自我，壮心不减；杨子航就像他擅长拉的小提琴，没有波澜壮阔，却有不甘的抗争；马易成开始从细微处审视自己，不经意间也会壮怀激烈。前两天他们跳韵律操，他说音乐响起触动了他，查了一下，原来是《漫步人生路》。

的确，前方一条路，身后一条路；当下一条路，未来一条路。

　　就像我教你们唱的这首歌：

林中有两条小路都望不到头，我来到岔路口伫立了好久。一个人没法同时踏上两条征途，我选择了这一条，却说不出理由。

也许另一条小路一点也不差，也埋在没有那脚印的落叶下。那就留给别的人们以后去走吧，属于我的这一条，我要一直走到天涯。

将来从小路尽头默默地回望，想起曾有两个不同的方向。而我走的是人迹更少的那条路，因为这样无名小路才不会被遗忘。

　　正如书中文字，“大家对唾手可得的事物弃如敝履，熟视无睹”，却忽略了世界本来的价值。少年们，我们一起对自己诚恳地剖析，找到真实的自己，找到一条路，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