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某年某月某一天

爱斯基摩

记得是九十年代初，某个春天的周未，照例开启单身狗的低成本周末模式：逛书店。那个时候中南商场里有个席殊书屋很红火，在那混了几年会员。那天一切照旧，只是在书店偶遇了M哥，我们相互打了个招呼，他举了举手里的书说，给你推荐这本。

《潜规则》，作者吴思。

宅家一个月，昨天忽然记起这本书。去书柜搜索了一下，它还在，静静地挤在一排队列里，微微发着黄。

知乎上有个留言者说，他是在读《万历十五年》时第一次悟到潜规则的，在这个古老的社会里，很久以来，其实一直并行运行着两套规则，一套是堂堂正正的，一套是隐隐约约的。吴思给那隐隐约约的取了个名字，潜规则自此不胫而走。

而《万历十五年》却是托高书记的福，在《人民的名义》大火之后，才去随喜的。电视里高书记夫人是个明史专家，看这个很自然。现实里，这本书争议其实不小，作者黄仁宇34岁才上大学，有人指他以评代史，非史家笔法。反而是吴思，笔笔辛辣，但我们这等草鸡爱好者，看个热闹而已。

万历这本书，初上手有点莫名其妙。其实，要先看后记，再读正文，许能咂出点味道来。他的后记，叫做我的大历史观，从历史里跳出来，高高地往下看，观察历史演戏，品味细节里的投射，有点象导演或者上帝的视角。这样一看，黄仁宇大有深意地布了一个局，他选了一个平常年份里的六个人的事，让他们演一演那个社会，让我们悟一悟那些规则，然后，不言。

首先，这一年，无战无灾无喜无悲，平平常常。书的英文名，就叫：1587，无关紧要的一年。他是在暗示，这一年是五千年里最具普遍性的一年，没有外部冲击，没有扰动因素，因而，这一年的横切面化石最能看清历史沉淀的趋势性，足以提炼出这个社会具有普遍性的规律，社会统计学意义上的典型案例推论普遍规律。如果没有会错意，他把这一年当作了一块称意的化石标本。

然后，给你看看这一年里的六个人，大约算是这块化石里的六条小虫。

一个皇帝，不懂潜规则。明面上至高无上九五尊，私底下见了相父瑟瑟神，书法不让练、美女不准亲、太子不准立，干嘛嘛不行。明里皇权一统，暗里文官横行，不上套就集体罢工，死谏群议，把你谏成昏君千古遗臭，把我谏成忠臣万古留名。碰得鼻青脸肿的，万历终于乖了。一个字，阴。不上班，不理人，爱咋咋地懒得听，逮住机会挖祖坟。

一个学士，深谙潜规则。申的学问不错，做人很行，做副职唯唯诺诺，首辅爱谁他提谁，当首辅专修太极，维稳第一和稀泥，皇帝看他好亲近，相爷当他自己人，跟同僚说立长合规距，跟皇帝说立幼合心意，批老领导时装聋作哑，批自己了立马整人，风头不对赶紧走人，一个字，精。一生平安，一事无成。

一个相爷，藐视潜规则。万历十五年，世已无居正。死后五年，阴魂不散，百官想鞭尸，皇帝挖祖坟，生极人臣之位，死无葬身之份。把皇帝当儿子训，把天下当自己的，洞彻官场伎俩，胸中揣着利器，教育皇帝要节约，收钱收礼收娇娥，甩干膀子玩命改，不换思想就换人，事情干得漂亮，人缘统统败光。一个字，能。一朝撒手，政息人亡。

一个将领，深陷潜规则。戚抗倭有功，民族英雄，他出身军户，根正苗红，精通专业，能打能书，会带队伍，会管财务，威镇江漠，靖海宁边。那又怎样？想报国的人多了去了，冯唐易老，李广还难封呢。没有领导支持，能干成啥事？阁老攀不上，祭酒还是有潜力的，督帅巡抚的酒也是要喝的。一个带兵的，内结权相，外交督抚，查！账务管理有问题，请客送礼有问题，生活作风有问题，腐蚀领导有问题，归根到底政治站队有问题。一个字，戚。在任花钱如流水，退休肺炎没人理，穷死乡里。

一个模范，挑战潜规则。海瑞见佛杀佛，见神杀神，苛人克己，不近人情。以骂皇帝为荣，以怼同僚为公，坚守初心道统，绝不和光同尘。水至清无鱼，人太清无友，死了没棺材，活人躲着走。道统高高在上，可傲雪霜，难任栋梁，一个字，景。也只好作了纪念堂的干尸，百草园的盆栽，摆给人看看而己。

一个学者，困于潜规则。李贽思想独立反叛，蔑视权威道学，批孔批孟批朱，不屑空谈道德，畅言利益为先，提倡尊重妇女，主张婚姻自由，都能闻到一丝近代气息了，简直石破天惊。黄文此处颇多争议，如指其不归故里，厌倦责任，寄人篱下，托食半生，惊世骇俗，布法妇人等诸多不表 ，质疑其无自主之经济，何来独立之人格，语不惊人不休，行不骇俗不止，虚托盛名，其实不负。而终以七十高龄，狱中剃刀自戕，血流二日而竞，一个字，辛。七十老翁何所求，上演了近代思想启蒙的寓言。

万历十五年，那一块化石里，人人两面。

一年复一年，岁月不静，无言。

黄仁宇没说，吴思却说了。凡游戏必有规则，但规则又未必明说，明说的又末必当真，这是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这个游戏里，潜规则的筛子天天在逆淘汰，当官的似乎身不由己，老百姓是个冤大头，皇帝也是个冤大头，偶尔不平一鸣，纷纷息事宁人，大家冤冤相报，变本加厉，直到一天系统崩溃，游戏重启。另一位黄老先生，也曾经在窑洞里讨教：怎么才能跳出这个周期律？

古人云，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可是古人又云了，人们唯一从历史中汲取的教训，就是从不汲取教训。许倬云云，要把人类所有走过的路，当成自己的，让远见照亮未见。如我这等草鸡，也不过学点人云亦云罢了，咸吃罗卜淡操心，无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