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老照片(三)

小建

<p class="ql-block">爸爸的突然去世,对妈妈打击很大,她自己也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精神萎靡”。那段时间,除了我们的照顾和陪伴,妈妈单位的同事也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同志们想方设法让我走出低谷,他们经常每人自带一样小菜来我家聚餐,或结伴去餐厅AA制吃一顿,陪我消遣解闷。”(引号中文字摘自妈妈的回忆文章。下同)不久,单位领导还借助旅行社工作性质的便利,安排妈妈回了一次广州,使她得以与阔别几十年的中学同学、44军396团和南海舰队转业在广州的战友、广州市侨务局的老同事见面,那一次,妈妈在广州逗留半个多月,见到老战友、老朋友60余人,尤其令妈妈高兴的是,几位定居香港的老同学特意到深圳与她见面,要知道,当时申请过港并不容易。</p> <p class="ql-block">1991年12月在广州与老友相聚</p> <p class="ql-block">1991年12月14日在深圳与老同学相聚</p> <p class="ql-block">第二年(1992年),妈妈申请赴香港探亲获准,“一踏上香港的土地就感到十分亲切。我1929年在香港出生,12岁时因日寇入侵而离开,虽在香港生活时间不长,但直到今天,生活习惯、饮食口味、语言口音,一点没变。”妈妈在1984年时曾带旅行团去过香港,一些著名景点都已去过,所以妈妈说“此次赴港,目的有三,一是拜祭生母,二是寻访故友,三是‘吃’。”妈妈在小姨家住了38天,三个目的圆满达成。</p> <p class="ql-block">祭拜生母</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两次南方之行,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妈妈的忧伤,使她能够平复心情,开始新的生活。两个孙子的相继出生,给了妈妈最大的安慰,而我们姐弟4人的工作、生活都在正轨上平稳进展,也让妈妈称心满意。“哮涛曾对我说:‘4个孩子都有出息,我很骄傲。我一生两袖清风,一无所有,可是他们给了我巨大的精神财富,是无价宝,让我晚年十分欣慰。’确实如此,我有同感。感谢老天爷的厚爱,我是一个有福之人,我十分知足。”</p> <p class="ql-block">姐弟四人与妈妈 拍摄于2000年春节</p> <p class="ql-block">妈妈与孙辈 拍摄于2005年春节</p> <p class="ql-block">但随着年龄的增大,妈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除了高血压、冠心病,2001年查出糖尿病,2003年患上帕金森症,行动变得迟缓,心情也不可避免地变差。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常跟她起争执,我让她开朗些,别庸人自扰,心情好身体才能好;而她则说心情好的前提是身体好,说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我有了体会,虽然身体好和心情好互为前提,但到了一定的年纪,一旦身体有异样感觉,真的是会疑神疑鬼。</p><p class="ql-block">当然,妈妈还是努力调节着自己,她每天用很多时间读报、剪报,把她认为有用的内容剪贴下来,有疾病防治的,有科学小知识,还有菜谱,她说是为我们剪贴的,希望对我们有用,可是那时的我们都只是对她“呵呵”而已。这几天收检她留下的东西,看到几大本剪报,不禁唏嘘!</p> <p class="ql-block">妈妈保留的剪报中,还有大弟的文章,弟弟在报社工作,已是资深编辑的他难得发表文章,一旦看到,妈妈是肯定留下来的,就像爸爸当初,剪贴了大弟编辑的每一个版面,每月集成一本。妈妈还保留了一版2012年8月31日的《解放日报》,因为那上面登载着“上海市市管干部提任前公示”,其中有弟弟。大弟始终是妈妈的骄傲,我常半认真半玩笑地对妈妈说:他是你的面子,我是你的里子。</p> <p class="ql-block">2009年1月30日《解放日报》</p> <p class="ql-block">令我意外的是,妈妈的剪报中还有一份2009年11月12日的《南方周末》,那整整4个版面都在介绍徐汇滨江的前世今生和远景规划,而那时,我们刚搬进位于徐汇滨江的新房子,江边还是一片荒地,没想到妈妈竟比我还关心尚未成气候的区域建设。</p> <p class="ql-block">2009年11月12日《南方周末》</p> <p class="ql-block">妈妈还写文章。2004年,她开始写《片断回忆》,开头即是:“老年生活孤寂,往事经常在脑海翻腾,尤其是文革那段经历,使我刻骨铭心,于是决定把它写下来,留作纪念。另外也可借此活动一下日渐退化的脑和手,有益健康,一举两得。”</p><p class="ql-block">2007年,姐姐因患癌症病逝,妈妈强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写下《永远的怀念》,记述了姐姐从小到大的成长,倾注了满满的母爱。2011年,爸爸去世20周年,妈妈又写下《追思》,回忆了他们40年婚姻中的点点滴滴。</p> <p class="ql-block">2008年,妈妈动笔写回忆录,她说:“已是耄耋之年,加上多种疾病缠身,四肢活动和行动均不能自如,只能整天蜗居在家中。很想在有生之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使生活充实些,让自己活得潇洒些。之前,曾写过《片断回忆》《随想》《怀念》等短文,现在我想写一长篇(妈妈这里的“长篇”,仅指篇幅长一些而已),把自己近80年的经历梳理一下,选择一些有意义的、难以忘怀的、不能忘记或不应忘记的酸甜苦辣,用文字记载下来,自我欣赏,也留作纪念。”2009年1月16日,文章完稿,妈妈还专门写下后记:“此文写好后,我看了两遍。自我评价:思路清晰,文字简洁,内容真实,但平铺直叙,只比流水帐略胜一筹。不过,以我的文化程度,以我的八旬高龄,以我帕金森症肌强直造成书写困难等健康状况,能在不长的时间内写成,实不容易。它给我留下许多时间、地点、人名、情节上的记忆,十分高兴,达到了自得其乐的目的。”</p><p class="ql-block">妈妈的回忆录题名为《风雨八十载》,大弟帮她印成了书(仅10余本),妈妈给我们每人一本。这本册子当时即已读过,此次再读,感受大不同!妈妈在时,我们没有耐心,甚至不屑听她唠叨,没兴趣听她讲那过去的事情,今天才知道错过了什么,好在妈妈的文字留下许多宝贵细节,让我能追根寻源。</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生活从来不是蜜罐子,而是一团麻,总有那解不开的疙瘩。2010年,妈妈因帕金森走路不稳,摔了一跤,髋骨骨折,手术后虽勉强能站立行走,但离不开人了。妈妈在2004年写下的一份手稿《我的生老病死——告众子女》中曾写道:“随着年龄日益衰老,或各病日渐加重,我可能会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到时即将我送往治疗、护理齐全,条件较好的福利院以度余生。”甚至详细说明中旅社XX同志以前在市民政局工作过,对各福利院情况较熟悉,届时可找她帮忙。但真到不能自理时,她不愿住养老院了,我只好把她接回家,请了住家保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生活有点儿乱了套。我觉得自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把带卫生间的主卧给妈妈和阿姨住,以便各自有相对独立的空间;阿姨主要的工作是陪护妈妈,其余的家务能做多少做多少,不能做的都是我来做。可是仍然摆不平。那时我虽然已经退休,但还在单位上班,每天回到家,不是妈妈告状就是阿姨告状,我安抚阿姨,妈妈不开心,觉得我不该向着阿姨,我说你不知道我向着阿姨是为了让她对你好一点儿吗?她说知道,但还是不开心。她不开心,我能开心吗?当然,也不能全怪妈妈挑剔,尽职尽责的阿姨确实难找,用妈妈的话说,能干的太凶,不凶的又太笨。于是,阿姨像走马灯一样换,最崩溃的一次是,我刚走进小区,就看见阿姨拉着拉杆箱走出来,我问她到哪儿去?她说,你妈妈不要我了。急得我连忙奔回家,妈妈正在打电话。我问她:你把阿姨辞了?她说:太不像话了!我问:阿姨走了你怎么办?她说:再找!妈妈虽腿脚不灵了,但脑子还煞清,她的通讯录上有好几家保姆介绍所的电话,果然不一会儿,3个阿姨陆续上门,接受她的面试。我的妈呀,令我抓狂!那段时间,真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p><p class="ql-block">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心情也越来越忧郁,我和弟弟商量着还是要送她去养老院,觉得养老院有年龄相仿的老人,可以多些沟通,可能会让她开朗些,而且,养老院总不至于阿姨断档吧。这次妈妈没有明确反对,但我知道她内心还是不情愿的。</p><p class="ql-block">2014年7月,大弟看中一家新落成的民营养老院,此前我看了好几家,需全护理的老人几乎都是6-8人的大房间,而这家有3人房,而且很宽敞。我们带妈妈去看,她表示同意。回家后我帮她收拾东西,给她洗头洗澡、剪指甲,我们都没说多少话,我没问她在想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是心里又堵上一块石头。</p><p class="ql-block">妈妈刚去养老院时,我天天去陪她,推着轮椅带她熟悉环境、熟悉人,她午睡时,我帮她在换洗衣服上绣上小标记,以免与别人的搞错。我忽然想到,当初妈妈送我去全托幼儿园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在我的衣物上绣上名字?我当时是不是哭着不愿意去?这么联想着,觉得妈妈心里一定是怨我的。</p><p class="ql-block">那家养老院的硬件不错,但管理和护工的水平不甚满意,所以我还一直在寻觅更好的机构。2015年9月,一位朋友告诉我,民营的同心护理院新近建成,好像不错,我一查,离我家不远,立即去实地了解,然后马上把妈妈转了过去。这时我才知道,养老机构分两类,一类是养老院,归民政局管,一类是护理院,归卫生局管,养老院以养护为主,不管治病,老人有病立即通知家属往医院转,而护理院就是医院,有医生,有护士,也有护工,一般的常见病、慢性病可就地治疗,可以用医保,但供老人活动的娱乐设施不如养老院。其实,养护、治病和娱乐都是老人不可或缺的,为什么不能结合起来呢?打通二者之间的壁垒有多难呢?</p><p class="ql-block">我给妈妈选了朝南的VIP房间,两人一间,有独立的沐浴房,条件不错。最令我满意的是,这里不仅有医生护士每天查房,每个楼层还有一位护工老师,负责统管护工工作中出现的问题,这就等于在老人(或家属)和护工之间设了一道缓冲,可避免一些直接冲突。妈妈在这家护理院6年,我从没给任何人塞过“红包”,妈妈卧床3年半,身上没有异味儿,没长褥疮,仅此两点,应该说这家护理院的管理还是挺规范的。我每周去探望妈妈3次,后来弟弟退休了,我每周去两次,给她洗澡、剪指甲,甚至抠大便,虽然这些都属护工的职责范围,我不做她们也会做(比如疫情期间医院封闭管理),但我还是坚持自己做,因为我知道我比护工更有耐心,更细致,做得比护工更合妈妈的心思,而且,除此之外,我还能为妈妈做些什么呢?</p> <p class="ql-block">2017年10月23日,小舅到护理院探望妈妈。</p> <p class="ql-block">昔日的同事来给妈妈过生日,她们情同母女。</p> <p class="ql-block">2018年6月,妈妈因肺部感染发高烧,进而引发麻痹性肠梗阻,病情危急。为缓解梗阻症状,医生决定插入胃管引流胃液。因我们表示不转院,不折腾,医生只是进行了常规治疗,但为了等从英国赶回来的大弟,在危急的时候给妈妈注射了多巴胺。一个月后妈妈竟奇迹般地脱离了危险,但从此卧床不起,且只能靠胃管鼻饲进食了。后来的3年多,妈妈的生命体征基本平稳,但日渐萎缩;有过几次波折,在没有过度用药的前提下竟都恢复了;无法与人沟通,对我们的呼唤却偶有应答……其实,妈妈在《我的生老病死》中明确说过:“如我得了不治之症(老年痴呆、植物人之类),千万不要采取任何抢救措施。用钱去买痛苦,对我个人、对家属、对公家都是无谓的负担,我坚决反对。不抢救是我的决定和要求,子女们不承担‘不孝’的恶名……现在我的子女工作、生活、家庭都很好,我十分欣慰,我不论什么时候走,都没有什么牵挂。”大约是2017年,医生查房发现她心动过缓,跟我商量是否要给她装起搏器,我很犹豫,病区主任、院长便都来会诊。妈妈一看这么多人,问我:他们来干什么?我说:看看你。她问:我怎么了?我说:医生说你心跳有点儿慢。她说:不要紧。我说:他们怕你睡到半夜心脏突然停跳了。她说:那不挺好吗。那时妈妈已经有点儿小糊涂,说话口齿也已不清,但这几句话她说得清清楚楚。我知道,现在这样的活法是妈妈不愿意的,可是,她的文字、她曾经说过的话,有法律效力吗?我能拿着妈妈的文字去跟医生说“放弃”吗?我想过,如果妈妈彻底无意识了,如果妈妈长褥疮了,我就下决心拔掉她的鼻饲管!可是,她始终没长褥疮,她偶尔还对我们的呼唤有应答,真的让我很难决断……</p><p class="ql-block">2021年11月5日,周五,我按常规去给妈妈送东西。因为疫情,我已经一个月没见到妈妈了,头天晚上跟护工阿姨通电话,询问妈妈的情况,她说:挺好的。但我刚放下东西转身离开,妈妈的床位医生来电话了:你妈妈不大好。我赶紧折返,门卫已接到通知,放我进了大门。妈妈平静地躺着,看不出有什么不好,护工说,她早上给妈妈擦身,觉得妈妈手脚比平常软,而且小便比平常少,马上告诉了医生,医生检查后给妈妈验血,发现血钾高,现在正用药调整。</p><p class="ql-block">我叫妈妈,她没有反应。我打来热水,给她洗脸洗手剪手指甲,然后泡脚剪脚指甲,我想这样她可能会舒服些。可是她一直没反应。我抚摸她的脸,在她耳边轻轻跟她说话,她仍然没反应,但面容安详。我到医生办公室,在与两个弟弟通电话后,签了病危通知书和放弃抢救的承诺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并不慌乱,可能因为妈妈什么时候走都已不意外,也可能觉得这只是例行一个手续,妈妈这次仍会缓过来。</p><p class="ql-block">我一直陪着妈妈,一会儿叫叫她,一会儿跟她说说话。我发觉她的脚好凉,就给她搓脚心,搓完左脚搓右脚,搓得我手都酸了,却总也搓不热。下午5点多钟,监测仪上的血压数值开始下降,不久,呼吸频率开始降低,很快,快得弟弟都来不及赶到,监测仪上的曲线直了……</p> <p class="ql-block">妈妈走了,虽然为她终于摆脱病痛而松了一口气,虽然没有大恸,但思念不绝如缕。翻检着她留下的一本本影集、文稿、笔记本,往事历历,有熟悉的妈妈,也有新感知的妈妈,有绵绵的感恩,也有无法弥补的愧疚。我把这些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是想对妈妈说:妈妈,我知道您这一生有多努力,我知道您有多爱我们,我知道我有一个多好的妈妈!</p><p class="ql-block">妈妈,您的养育之恩我们终生不忘。我们不忘,您就活着。妈妈,安息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