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林夕

1.

我家对门住着一个单身老人，六十多岁。姓马，因他乐善好施又排行老五，邻里们都叫他五叔。

五叔是退伍军人，他长得高大壮实，古铜色的脸上，剑眉虎目。嘴阔，但是不大言语，别人偏巧说中下怀，就嘿嘿嘿地憨笑起来。但如果话不中听，就会瞪圆眼睛，呼呼喘着粗气抢白分辩，最后，重重地扔下一句“哼”，拂袖而去。

他最喜欢说的是那段光荣的军营历史。几点吹起床号，几点吹的是集合号，吃饭前要领唱军歌……人家要是追问“你在部队主要做些啥”，他那古铜色的脸就会慢慢变得酱紫“嘿嘿嘿，喂猪。”赶忙又补充，“领导说，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2.

五叔住独院。四间地基，只在西面盖起了两间的里外间，外间摆放了当年时兴的深黄色立柜、平柜、双人床，有些年头了，漆水斑驳。里间是小储物间，米面的尼龙袋，萝卜、白菜、葱呀、蒜呀的挤得满满当当。

院子的中央有棵柿子树。每到秋天，青绿的果实渐渐变成金黄色， 枯寂的小院就有了色彩。

3.

年轻的时候，五叔也讨过老婆。也不知道是谁的原因，老婆一直没有生育。只得领养了一个女孩。

五叔家屋后住着梅花一家。梅花比五叔大几岁，梅花的男人在外地一个国营单位上班。那年在打谷场上脱麦子，梅花扛着一口袋麦子在前，五叔在后面看见了，乡里乡亲的，怎么也得帮个忙，还吃了梅花手擀的面条。冬天，井沿上全是冰坨，五叔遇上梅花来挑水，帮着摇了几回辘轳。一来二去，就有闲言闲语传到五婶耳朵里。

4.

五婶本就记恨梅花长得比自己俊，又一连串生了三个水灵灵的女娃娃。如今，哪听得了这些闲话，就要五叔把通往后院的那道矮墙加高，从此和梅花一家断了往来。五叔没有同意。从此，五婶说话总免不了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夫妻之间，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慢慢有了隔阂。

五叔呢，真就有了心思。闲下来，总不由得想起梅花那水蜜桃一样的人儿，她的皮肤真白呀，腰身、手、脚都好看。

5.

隔年春来，梅花生了个儿子。背地里就有人议论，这孩子的眉眼，跟五叔活脱脱就是大小版。

这下，五婶可忍不住了。原本还存有的一丝夫妻情分被新生的邻家孩子驱逐的一干二净。

懒得再吵闹，他们离婚了。

6.

梅花的儿子叫春生。一晃，春生就读到了初中，一天，几个男孩来春生家玩，看到圪蹴在一旁吃饭的五叔，就挤眉弄眼的说出“帮大”的话来，隔天，还将春生名字前的“李”姓，涂改成“马”。

春生这头初生的牛犊再看五叔的时候，眼里就藏了一把刀子。

7.

梅花的丈夫病退回家，厂里照顾春生顶替出去。

五叔倒也知难而退。

上了些年岁的他，迷上了听书。每天守着半导体收听评书连播。相安无事了好几年。

8.

梅花那病殃殃的丈夫离世了。五叔的心又开始活动了。

他又隔三差五地帮着梅花挑水捣炭、推米碾面，他一厢情愿地想着，孩子们都长大了，该懂事些了吧。

梅花的闺女们早看出了端倪。私下里讲“顺着大人的意愿，就是个孝顺”。反倒是春生，特意请来一帮人，在五叔家矮墙的旁边另修筑了一堵高墙。

还说什么呢，这不就都懂了。

9.

五叔一天天衰老下去。穿的衣服也不像过去有形了。好在当年五婶带走的女儿和五叔来走(往来走动)上了。逢年过节的，带五叔上县城她家住上一阵。

10.

他照旧讲他部队上的往事，起床号的时间一到准时起床……

再后来，五婶病了，绝症。闺女撮合，五叔就把五婶带回来，好在阴间有个伴。老了的五婶，回到当年的心酸地，第一个要求就是加高院墙。五叔买了新砖，认真地又把自家的院墙一行左斜，一行右斜地码得老高。

11.

没过一年，他自己也病了，插了尿管不停地叫。灯，整夜地亮着。

当年的柿子密密实实压断了枝。

他走的那晚，看了一眼挂在床头的表说：“快到吹熄灯号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