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岭历险记

古道行

一

白石岭位于三亚的北端，宁远河上游，海拔728米，与吖啦咪苗寨隔河相望。从南岸的吖啦咪苗寨，抬头仰望，白石岭巍峨陡峭的山顶，如刀削斧劈，在朝阳辉映下熠熠生辉，又如古代的碉堡，让仰视者不敢有逾越之心。其山顶两峰由平缓起伏的山脊相连。山脚下的宁远河时隐时现，闪着银光，蜿蜒在热带雨林里。山北是莽莽山地雨林，杳无人迹，远方的摩天岭直刺蓝色苍穹。

经过五个小时的攀爬，穿密林，攀巨石，我们登到顶峰。光秃秃的山顶，不见一棵乔木；漫山低矮的灌木，贴着地面生长；茅草统统歪向一边，细如银针，几十枝一簇，枯黄倒伏。白色的石灰岩被狂风抽打，烈日炙烤，风化，裂成碎石粒，像是经由灵巧的双手打制。是谁爬上这险峰，打下满坡的石子呢。站上陡峭的大岩石，面向万丈深渊，张开双臂，山风从腋下呼呼掠过，让人有雄鹰展翅翱翔之感。——往西飞越十数座山峰，到乐东保国，那里有著名的毛公山；往北飞，是史籍中赫赫有名的小五指山，山下有田园阡陌，有蓑笠炊烟船形屋。

山顶地势，出人意表地平缓。大片芒萁，被烈日炙烤，枯焦倒伏。细长的叶片，卷曲如女巫的指甲，一丁点儿火星就能点燃的样子；碎石缝中，伸出低矮的山妮，弓着腰，叶片稀疏。它们扎根在贫瘠的山顶，迎面狂风暴雨和烈日，在荒野之巅，宣示其桀骜不驯的原始野性。

这时，有位勇敢的女队友站上大岩石，指向北方广袤的峻岭重峦，兴奋地大喊：“这统统是我们家的……”阳光映红她灿烂的额头，俨然站在荣耀石上的狮子王，指向初升的太阳：“孩子，阳光所照到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国度。”

遍地枯干卷曲的芒萁，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像滚滚沸腾的铁水，涌动着，宣示着，这是生命辉煌后的谢幕，是漫天璀璨后的余晖。我恍惚看到，在柠檬黄的烈日下，顶着狂放不羁的红发的梵高，被毒辣辣的阳光灼烤。他满怀炽热狂乱的激情，不知疲倦地画着。几个橙黄色的太阳，在蓝紫色的天空旋转着。他感受到美丽背后的悲凉，那美到极致后的癫狂与寂灭；他不知疲倦地画着，爆发其原始生命，终于完成最后一幅作品——他自己。



二

古人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在四季长青的海南，我们遇见久违的深秋美景，在高山之巅。

大家抓紧时间拍照然后撤离。领队计划开一条新路，沿山腰斜切，逆时针绕一个大弧线，放弃走直线下陡坡的老路。

一线五颜六色的登山头盔，在山腰缓缓移动，宛如挂在山坡上的一条彩带。沿途都是五六十度角的陡坡和山崖。我们将身体尽量倾向左侧山体，拽紧茅草和灌木，降低重心。右手平伸，以平衡身体，全神贯注，跟紧前面的队友。右侧是令人目眩的陡坡，崖壁，浮在空中的树冠。砂石松落，草地溜滑，大家鸦雀无声，登顶时的欢呼雀跃早已抛诸脑后。

山下的宁远河依稀可辨，她是那么美丽，又那么遥远。柔弱的茅草，枯萎的芒萁，纤细的灌木枝，能够平衡我们的身体吗？风化松动的石灰岩，好像在嘿嘿冷笑：小心啊……

沿着山腰艰难地走了两个小时，仅移动四百米。探路和开路耗费太多时间和体能。我们失去速度感，像背着沉重硬壳的蜗牛；队友们渐渐紧绷的脸上，弥漫开一丝焦虑与不安。开新路，存在无法预知的因素，照这个速度，很难按时抵达山底了。一旦天黑，还出不去，就可能要在山上露营。不安的预感慢慢逼近，但谁都不想点破，暗自做最坏的打算，退出手机上最耗电的应用软件，节约用电；小口抿水，省点喝，无论如何要留下小半瓶水，坚持到最紧要关头。

我故作轻松地说：“以我的经验，我们领队是员福将，每次都能带领我们险境突围。”

“乌鸦嘴哩。就怕说出来，就不灵了。”队友阿沁正色道。

“才买五块钱保险……怎么够啊？”

身后传来掩饰不住的哭腔，嗓音打着颤。山坡那么陡，慌乱中不知该挪哪只脚，哪边都够不到底。只得请前面队友协助，自己手拽芒萁枝条，坐草皮哧溜滑下。队友们互相鼓励，坚持住，不要慌，看路，不要急。

——可是谁都知道，要快点。

突然一丝刺痛感，像针扎，从右脚大拇指传来——坏了，脚趾头也会抽筋。赶紧把重心移到左脚。可能是长时间走在陡峭的斜坡上，膝盖和脚拇指肌肉过度撕拉，受力过大。

千万不能乱，不能出意外。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从对讲机里传来前队的声音，他们在前面遇到悬崖，无法继续前进了。

大家的心咯噔一下悬起来，五点多钟了，我们还在五百多米海拔的山上。从卫星地图上看，我们离下山的那条轨迹，距离不到两百米，却过不去了。夕阳即将落到山后，再过一个小时天就黑了。原计划已被打乱，我们没有在山上露营的准备，饮用水和干粮都不够，而且这里地势陡峭，不便于队伍停留和集中，也没有大树和山洞遮风避雨，以抵御山里夜晚的降温。

我们在焦虑不安中等待着。难道窥视过白石岭深秋的美景，就要承受下山的恐惧和煎熬。从地图轨迹上看，下山的小路就在前面不远，只能向前，回头已经没有时间。斜坡下有一大片茂密的山妮，却听不到女队友的欢呼声：

“这统统是我娘家的——”

沿途不见小溪，偶尔在草丛中发现一洼湿地，一丝暗流在砾石间无声地淌过。难道汇聚成大江大河的无数源头都这么微不足道吗？山上植被单薄，没有大树，地表储水能力较差。

晚霞染红了山野，我们无心观赏。正在忐忑不安，前队传来好消息，找到路了。精神随之一振，队伍改变方向，向上攀爬。沿大岩石边缘，攀到悬崖顶上，绕过去。最后半个小时，我们终于突出重围，在夜幕四合的关键时点，回到地图轨迹上的小路。

并轨了！

队友阿沁后来说，探路的伙伴“海盗”遇到悬崖，过不去，折返再向上爬上崖顶，看到一根疑似前人遗弃的棍子，确信是这个方向，才走出来。

三

沿着下山的小路，我们走进幽暗的密林。众人纷纷打开头灯，微弱的光线消失在十数米外的魅影里。蟋蟀们登台演奏了，破车喇叭似的聒噪声填满林间。大家舒了口气，氛围重又轻松，绷紧的神经像是得到舒缓，话也多了。看地图，还有五公里崎岖的山路，补充最后一点干粮后，抓紧下山。昏黄的头灯在树影间忽闪，借着余光，我们拨开垂吊的藤蔓和刺葵，踏过杂草断枝。行进中有女队员忽地回头，懵懂问道：肚子饿不？

经过三个小时的急速夜徒，我们终于钻出密林。溶溶月光洒在肩上，淌在脚下，神经轻盈地跳跃着，蹦出一茶的俳句：

秋夜的月亮，

温和地照耀着偷花的贼。

虽不偷花，暗自愉悦的心情却是相通的。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黑暗中车灯扑闪，是村里的小伙子来找我们。歪歪斜斜的摩托车，沿崎岖山路上行。他说担心我们迷路，上来找我们。如同见到亲人，令人感动。

不久从山下传来悠扬的音乐，还有村里年轻人嘶哑的歌声，在大山里，更增添了原始的野性。呀啦咪苗寨温柔的灯光，越来越清晰了。多么有诗意的夜晚啊，多么有野趣的歌声。

我脑海里回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那个情场失意的家伙，从法国波尔多走路回德国老家，他沿着莱茵河，风餐露宿，也是在这样充满野趣的夜晚，一路跋涉一路唱：

人生纯属辛劳，但只要良善和纯真尚在，人就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

这些善良的年轻人，白天上山种槟榔，夜晚喝酒唱歌，愿诗意与他们相伴，良善和纯真与他们相随。

如释重负后的喜悦，驱走一路的紧张和疲劳。我们在九点半钟赶到山脚下，比原计划晚了四个小时。在宁远河畔，大家跌坐路旁，分享最后半瓶水。大家的笑脸，都那么亲切和可爱。

“只想着快点走，走到有山路的地方就安全了。六点的时候还没跟轨迹接轨，又在乱石当中。只想拼命走。”队友的回忆带着一丝庆幸，大家分享放松后的快乐。下山路上她们可都噤若寒蝉，一脸掩饰不住的不安。

“我使劲追，都看不到你们影子。只听到叫我往上爬，攀上大石头。”阿沁应道，拭去脸上的汗水。

领队仍心有余悸：“我们一直向下山的轨迹靠拢，只是不确定能否穿过去。就怕有悬崖和深壑。天黑了，一堆人还在山里，急啊。”可是路上他总是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是啊是啊，关键时刻总有人站出来，勇于探险开路。”大家对一路提携、相互鼓励的伙伴们充满了感激。

许多年以后，那个梦幻般的夜晚，仍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里。那个刀劈斧削的白色的山峰，漫山枯萎卷曲如烈焰的芒萁，还有岩缝中孤芳自赏的血叶兰，砾石间低矮顽强的山妮，常在梦中浮现。我不断向上攀爬，在陡峭的山崖，在影影绰绰的黑暗森林。哦，还有身边那些可爱的伙伴们，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