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雪

孟庆冰

醉雪

孟庆冰

一场雪来得稀罕。

雪是夜里悄悄降临的，晨起，满院的积雪已近一尺，还在继续。立在窗前，瘦弱的雪花将风速和风向画得清晰可鉴。雪花稀疏，留了更加旷远的视域，黑白虚实的层次更加清晰。楼前的秋叶还没有落尽，浴霜沐雪后呈霞红、鹅黄、绛紫、墨绿、灰褐……或疏或密地点缀在横斜交错的铁干上，极具画意。黄柏的树冠炫耀在高处，叶落果凸，累累于高枝低槎间，如妙笔浓墨点厾。此刻，万千红紫都被白雪映染，莹然。

想起陆畅“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句中“剪水”一词，极具奇思，至于工序如何，不可深究。倘貌似科学地代之以“削冰”，不仅不合律，恐怕诗意也大打折扣了。

生物在进化，雪花恐怕不会进化吧？历代文人咏雪之情也应与今人无异，不同时不同地的雪略有不同而已。谢安兄子所谓“撒盐空中”似乎比当下的雪沉实了些，兄女谢道韫所言“柳絮因风”又轻浮了些，毕竟，立冬的气温生不出如絮的雪花来。自愧词穷，任凭如何消磨也做不到侔色揣称，算了，何必为难自己呢？置身雪中，看不到更远的风景，却恰可胡思乱想；一白遮蔽万有，正宜物我两忘。雪落双眸，如饮甘醴，半醺还醒间独自沉醉其中了。

本来，雪便是雪而已，又何以引起人们诸多思绪呢？万物有灵，大概是不错的。望着飘雪，心旌也随之微微飘动了。看孙远兄在微信中说雪日之快有四：一曰坐在院里听雪，二曰泡在泉中品茶，三曰二三好友论道，四曰三五亲朋喝酒。时下虽有院可坐，又恐瘦骨不耐风寒。况听雪，当是取声亡色之谓。雪，本是轻洁细软之物，落于残叶、击于纸窗皆生妙音，惟风定心静时方可会此。冻叶被积雪覆盖，纸窗无处可寻，纵有细响，半聋的我也是听不得的。雪天品茗，倒是现成。周作人先生谓“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初读至此，让人心动。人也是怪，处乡下僻壤，慕都市灯红，今饮酒绿，又恋瓦屋纸窗了。泡在泉中品茶，似太奢；若论道，又太妄；若饮酒，唾可得。

东北旧俗，立冬是要吃饺子的，老妻提议，备好菜馅和好面，去邻居作书三哥家一起吃饺子，好主意！可以顺便讨杯酒吃。三哥家与我相隔五十步，送过菜面，便想在小区院里走走，当然不是为了逃避劳动，至少不完全是。

地上雪已达一尺多，这是十多年没有过多的，所以稀罕。这些年来这个城市的雪越来越少了，甚至有的年份一冬见不到几片雪花。今年春天以来降雨剧增，入秋不冷，草木后凋，大有点儿江南意味了。老辈人经验，立冬这天若下雪，这一冬便不会缺雪，果如是，最好。

斜风携雪，吹面不寒，正可醒神，如酒热遇雪凉，爽极。院里一片白茫茫，有人清理出一条窄窄的小道，早覆了一层新雪，好在不足为碍。一步一个脚印，足下绵软无声。试着踩向深雪，想探探底，两足深陷下去，积雪入踝,调皮地凉，不觉暗笑。

小区中心，是一片较大的园子，红叶、白雪、长亭、短桥、玉树、琼楼，一片祥和。屈曲的湖面尚未结冰，涵融了天泉飞花，仍是沉静的青黛色。昔张岱于湖心亭看雪，见“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想此水非彼水也。不过，能于湖心亭遇见铺毡对坐的金陵煮酒人，且能“拉余同饮”，真是令人艳羡。雪与酒应是这世间的绝配。当年子猷雪夜访戴，也是酒的功劳，子猷做了酒的道具了。舟行一夜，酒意渐消，兴尽，遂返，足够潇洒。倘泛舟载酒之剡与戴安道同饮，岂不更妙？后人不谇，亦无妨诗意。

思绪无着边际亦无所附着地飘着，忽见远处有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在亭边戏雪，妈妈在一旁铲雪，衣着皆娇艳醒目。步移景异，聚散红紫，疏密高低，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近处横逸斜出的鼠李和紫叶小檗的枝叶间点缀着果实，低调地炫耀，如落在宣纸上的一幅工笔重彩。远山裹素，微风玉屑中一片虚茫；想楼上人看我，亦必在虚茫之中矣。善观雪者，不以目取，当以心遇，不见其相，但摄其魂。是以实可虚之，虚以实之。

想着暖室老酒温香，还是早点入席为好。三哥又邀了大忱老弟过来，三人正可论酒之味，得酒之趣，会酒之气，遇雪之神，醉雪之魂。夫复何求！大忱与三哥倾尽一斤半白酒，我亦强饮三两杜康。说了无数的闲杂散碎，记不起来哪句有关雪那哪句雪无关了。

傍晚，悠悠忽忽地出门，又醉入雪里。

辛丑年立冬

(原载于《燕都晨报》2021-11-27大凌河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