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南朝宋时,宗炳曾在他的《画山水序》中感慨说,不知不觉,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所以,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其情高如此,令人敬佩之余,不免还要羡慕一番。</p><p class="ql-block"> 说实话,“卧游”在宗炳看来,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但对我而言,这真是一个心向往之的状态。如果能将名山大川、名刹古寺、千岩万壑尽都图于壁上,卧而游之,会是多么的惬意啊!</p><p class="ql-block"> 但我深知,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别的不说,单就一点。我并没有游历山川的特殊兴趣,更没有遍览名山的雄心壮志。由此,胸中少有丘壑,连同想象意境的基础都失却了。何况不能假以妙手,即便死画满壁,整日对之,岂能有半点心思卧游其中乎?</p> <p class="ql-block"> 我想,既不能专门抽出时间堂而皇之的“卧游”,那就选择在入睡之前奢想一下也是好的;既不能遍游山川,回忆过去曾经读过的那些山水名画也是不错的;既然如此,则躺在被窝里,闭上眼睛,让自己随记忆在诸家门前游览一遭。即就是被耻为东施效颦,我只装作若无其事也就罢了。</p> <p class="ql-block"> 中国的山水画从来都是注重“游”的,要“游”则少不了“观”。所谓“步步移,面面观”,“饱游沃览”等,都是说这两个字的。所以,我虽然是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但也是一直在“游”,时时在“观”。不仅如此,还要不停的体会、琢磨“游”“观”二字。</p><p class="ql-block"> 我首先想到的是宗炳那个时候的山水,尽管已经有了“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的手段。但总体仍然逃不出“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时代局限。对照敦煌石窟十六国时期的山水,果真感觉当时的山水或许压根儿就是不需要人在里面游观的。可转念一想,顾恺之《洛神赋图》中的山水又岂能与敦煌同日而语?难道是张彦远错了不成?一时难以辨明,逃脱了吧!</p><p class="ql-block"> 我又想到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我站在高处,俯瞰着画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还有那身着各色服饰,游走其中的人们,一时竟被那春意融融的景象吸引住了。</p><p class="ql-block"> 当我迫不及待,想走进去,与那些隋代的人儿一起游山玩水时,才发现我原来离他们很远很远。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在高高的地方,远远的眺望着画中的天地。早已将自己置身于画外了。</p> <p class="ql-block"> 突然又想起“马一角”和“夏半边”来。他们的画面,最下边就是堤岸,我很轻松就上了岸。可是,我很快就发现,眼前尽是茫茫大海,再也无法向前了。远远看见几叶小舟,但他们要么渐渐地驶去了,要么慢慢的划来了,只无一叶是来渡我的。我只有望洋兴叹,甚至为他们泛舟于波涛之中而担忧起来。</p><p class="ql-block"> 一叶叶小舟,在我的目送下消失在天际线上,心中顿时生出悲凉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多么伤感的句子啊!</p><p class="ql-block"> 我是需要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待待了。于是,走到云林子的茅草屋前。两岸加着一河,几棵枯树,一个人影都没有,死一般的寂静。本来凄凉的心情更是无处安顿了。因为,刚才隔岸观水,小舟虽然去了,但还有来的时候。何况我分明看到那船上人们的说笑声。可是,现在的这一片天地,不光是安静,更是寂寞。“天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难道不就与倪云林一样吗?或者,那个江雪独钓的老翁还要好点。因为,他毕竟还想着鱼儿,心中是有所求的。可荆蛮民的这个世界里,你会感觉欲求任何一物便都俗了。唯独与孤寂为伴,静静的呆在那里。</p> <p class="ql-block"> 既然孤寂难忍,何不另寻去处。听说华原范宽能“得山之骨”,“与山传神”,不防前去走走。正走之间,眼前一道黑影,好似乌云压顶。抬头一看,原是一座奇峰,黑压压的。确是徐悲鸿所说的那样突兀的使人咋舌,好生压抑。还有一线悬挂山间,犹如白练的巨型瀑布。刚想躲避,忽听一阵铃声清脆悦耳。注目一观,那边山间小道转来一队人驴。我便赶紧尾随其后,跟他们一道沿小路进入豁口,隐没在深山老林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走着走着,突然行至一处,平原萧疏,数株枯枝苍劲的老树现于土岗之上,一位旅行的文人头戴斗笠,正骑在驴上,<span style="font-size:18px;">仰首而视,神情专注的观看着什么,身旁还站有一个童子。我很好奇,于是便凑了上去。才发现他正在</span>观阅眼前石碑上的文字。</p> <p class="ql-block"> 碑上文字斑驳难辨,我于是请教这位贤者。他见我睡眼朦胧,痴呆呆的样子。便说,你我现在李营丘的《读碑窠石图》中,方才你正是随范中正溪山行旅而来。我问,此二人有何不同?答曰:“李成之笔,近视如千里之远;范宽之笔,远望不离座外”。</p><p class="ql-block"> 我又问,缘何倪赞的茅草屋寂寞若此?答曰:倪瓒晚年精神信仰归属佛教,选择了“逃于禅”、淡然于世的人生态度。故其画面静谧恬淡,境界旷远, 此种格调,前所未有。</p><p class="ql-block"> 我复问,宗炳年迈,提出“卧游”。郭河阳也说山水要营造可望、可行、可游、可居之境,使人“不下堂筵,坐穷泉壑”。观古人山水,则自唐以来,无论二李;李成、范宽;荆、关、董、巨;李、刘、马、夏;子久、叔明、仲圭、云林,其画山水,均有河阳之法,不仅可游、可望、可居,而且能自山下仰山巅,自山前而窥山后,自近山而望远山。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画中,“春山淡冶如笑,夏山苍翠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如睡”,是何等妙境!我意欲将己所见,图于四壁,卧观而游之。然所绘者,或有笔无墨,或有墨无笔;或黑漆漆墨猪一片,或朦胧胧飘渺无影,或阴森森怖如地狱,或颤巍巍若大厦将倾;无来龙,也无去脉;作画者无所住,观画者无处游,奈何?</p><p class="ql-block"> 复答曰:此时弊也,且休胡言,如有相类者,对号入座,岂不得罪了他去?</p><p class="ql-block"> 听所言极是,我忙上前谢过,忽听铃声响起,睁眼看时,已是凌晨六点。</p><p class="ql-block"> 好一场“卧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