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刘虹</p> <p class="ql-block">我和英子穿着厚重的棉服,坐在沙发里,说了很多话。无法按捺的无助,一丝焦虑,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想来上帝也拿这种软弱毫无办法。表达完我们的思想,我还是觉得一阵阵发冷,却一直笑,掩饰内心的不安。</p><p class="ql-block">他,就坐在办公桌前,听我们诉说,偶尔插几句话,声音不大,简短干净,喉咙里似乎潜藏着一把精致的打火机,只需“啪”一声,就可以闪出火花,渐渐,我在那火花里看到一点希望。</p><p class="ql-block">可是后来的话,还是让我觉得冷。他说,你们都是炮灰。</p><p class="ql-block">炮灰?这让我看到硝烟弥漫的战场,狼烟四起,一个个倒下的身影,被炸的面目全非,血流成河。最后烟火烧过旷野,冷风横扫大地,连一片枯草都没有留下。哦,不,我可不要做炮灰,一切刚刚开始,怎就看到了结局。</p><p class="ql-block">他突把话锋一转说,很多律师,给女当事人代理离婚案,就爱上了对方,最后把简单的案子搞复杂。说完他笑了,那笑带动我和英子,这只是一个缓解压力的笑话。大家心知肚明,很多故事浪漫,也遥远。眼前,没有比如约拿到房产证和赔偿更大的事。</p> <p class="ql-block">现在想来,这些都很依稀,已是从前,准确地说,十年前的事。如果不是微信朋友圈,还能看到一张他的照片,我几乎模糊了他的样子。照片类似于证件照,人物只到胸口部分,但这分明不是一张证件照。他下巴微抬,眼睛从上至下用俯视的角度直视我,眼神专注,表情平静。而我在仰视他,仰视中,他的平静就显出冷峻,冷峻中又有几分不易觉察的笑意。这表情是我不熟悉的,他不曾这样注视过我。我们在一起,总是不停地谈案子,这眼神不适于谈案子使用。我敏感地发现,他发福了,脸圆了很多,并且老了,有了眼袋,却无法从记忆的画片里,准确抽出一张他从前的样子。现在,这张照片如复印机,让我在回忆里,一遍遍复印着他的长相。也许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只是那些散落的时光里,我从没有花费一刻功夫,专心留意他的容貌,留意他脸部的轮廓,五官的线条,那些凹凸间明暗的过渡。</p><p class="ql-block">现在,这张照片在我的朋友圈,静止成一个方框,静止到仿佛不存在。偶尔找人时,一长串名单里,指尖无意滑过他的头像。这只是瞬间发生的事,那个方框却像一枚章子,在心头清晰地留下一个印记。我的手指,把滑过去的头像又滑回来,然后再滑过去。</p><p class="ql-block">他就这样,在我的朋友圈,保持永久沉默,沉默到从不问候,沉默到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沉默到遗忘。</p><p class="ql-block">有时想,生命中有那么多时间段,如火车喧闹的车厢,眼睁睁看它呼啸而过,一节节消失在黑暗的隧道,无法抓住,无法阻拦。滚滚而来的是新的车厢,如替换的季节,那么多在意的人与事,鲜艳着,明媚着,却被甩在岁月深处,再也无法寻觅。只有彩色的碎片,努力拼接着从前的记忆。</p> <p class="ql-block">那个寒冷的季节,我们一次次去往法院,对方的律师很嚣张,我们暗骂这些助纣为虐的家伙,这些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对错,好坏,他们却失去立场,为虎作伥。我为曾经的幼稚脸红,印象里,律师是正义的化身,勇于和邪恶斗争。现在,仿佛发现事情的真相,终于知道律师也会站在魔鬼身边,挥舞獠牙,向正义宣战。</p><p class="ql-block">尽管恨得牙根痒痒,可面对他们,却装作满不在乎,一副必胜的样子,暗暗给自己加油,一定会赢的。可不是嘛,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呢,还能抵赖?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法律首先保护的是弱者。</p><p class="ql-block">对,我们是弱者,不然何必在一次次找开发商无果的情况下,去法院打官司呢?没有人喜欢法院,至少我不喜欢,我胆小,感觉里,法院是坏人才去的地方。可现在一而再到法院来,繁琐的程序,令我不知所以,无所适从,甚至害怕。好在,有他呢,每次都有他呢。他简短的话,是冬日悬挂的寒冰,尖尖的,闪着匕首的光,从高空落下,直指要害,把对方律师的火焰压下去,把我的恐惧压下去。匕首的冷峻里,我拥有了安全感。</p><p class="ql-block">在法院之间往返多次后,这种安全感不复存在,更大的恐慌是一场又一场雪,我最初的思想已薄如苔藓,被深深掩埋。那天,从法院出来,天已黑定,他那辆旧面包车里,我和英子沉默如海底的鱼,随车身在城市里游动。他说,女人都是玻璃做的,容易碎,所以轻易不敢碰。说这话时,车正路过这座城市的火车站,人流骤然变多,他们有的正在离开,有的刚刚到来,他们有的厌倦,有的欣喜。城市隐藏在夜幕深处,闪动的霓虹,愤怒如狂舞的画笔,在黑色的画布上,甩出一道道暗紫的,深蓝的,墨绿的颜料,让它们扭曲变形,让它们纠缠撕扯,让它们挣扎奔跑。</p><p class="ql-block">城市变得诡异不安,每一棵树都面目狰狞。我也想离开,却不知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是逃离,还是抛弃。当然这念头随车速,瞬间而过。车先送英子回家,然后停在我们小区门口,掉过头,我没有下车,黑暗里,静如雕像。想说,我已碎了一地。可这话,在他面前说出来,会有多么矫情,多么别扭。</p><p class="ql-block">沉默,在冬日幽暗的车内,是一杯加冰的啤酒,无助的泡沫过后,寒意一点点融化,扩散,有着忧伤的味道。他一定被这样的情绪感染,无语,无声。窗外,一点点流光里,恍惚的人影,薄如一片片剪纸,在空气里游荡。世界离我们那样远,远到无法触摸,世界又离我们那么近,近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p><p class="ql-block">许久,他说,若把自己的家,想象成天堂,那么你就是天堂里的上帝。很多年后,这句话依然是我的励志铭,在一个又一个苦难里,用这种精神胜利法,战胜这个世界,战胜自己。</p> <p class="ql-block">日子在等待中逐渐安静,时间是最体贴的手,在一分一秒中安抚躁动,安抚苦闷,安抚不和谐的神经。电话里,我们的话题延伸到案子以外。就像繁杂的城市,有一条通往郊外的小路,沿着小路,可以走向斜阳冉冉的田野,走向绿树生烟的村郭。</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并没有开始写作,但我们却谈到文学。他介绍我读一些书,谈到《茵梦湖》,他说不同的译本,读的感觉也不一样,有些译本很烂,读不出味道。他谈到小说的开头,晚秋的午后,一个漫步的老人,他的银扣鞋,他的金头藤手杖。我们还谈到王小波,谈到他行文的感觉,语言的风格。</p><p class="ql-block">在交流中,彼此多了了解。偶尔,冬日的午后,我拉开紫色的窗帘,坐在暖阳高照的阳台,懒洋洋把腿搭上窗台,就着茶香,给他发短信。我告诉他,刚刚搭着公交车,从这个城市穿过。告诉他今天阳光很好,心情很好,好到想起童年,想起往事。告诉他我远在塞外的故乡,我的草原,我的牛羊,我的秋天,我金色的白杨林。</p><p class="ql-block">他回短信告诉我,能分享我的童年,他很快乐。</p><p class="ql-block">安静的日子,水一般悄无声息流过,案子却有了急剧变化。开发商反诉我们违约,要求解除签订的合同,要求我们为迟迟拿不到房产证而延付的资金支付违约金。貌似简单的事,复杂起来,心随案子的复杂变成负重的蜗牛。法院调节过程中,态度暧昧,我和英子不懂的条条框框,成为压人的帽子,帽子底下,我们胆小如鼠,战战兢兢,无法躲闪。</p><p class="ql-block">向来遵纪守法的公民,突然成了被告,成了干坏事的人,这种戏剧性的变化,令人哑然到难以接受,却无法退缩。我们已经置身火炭,被对方撒上调料,只待被烤得外焦内嫩,供人享用。</p> <p class="ql-block">我终于懂得,他说我们将成为炮灰那句话的含义。一开始,他就知道,横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难以跨越的沟壑。历史上,弱小战胜强大的事例,屈指可数。只是我们这些百姓,未成炮灰前,总是自不量力,滑稽得比划纤细的胳膊,试图扳倒粗壮的腿。</p><p class="ql-block">我和他一次次交流,甚至毫无意识地在语言密集的来去中,寻找一条夹缝,把皱巴巴的自己,铺展成一张纸,传递我的需求。苍白的底色表明思想无知,却要证明精神强大,于是把自己折叠起来,折成立体的样子。那是一只纸做的飞机,昂着头,要在他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娴熟的专业领域,飞出一条航线。</p><p class="ql-block">我的脸上,一定密密麻麻写满焦虑,每一个焦虑,经过他的眼,都成百倍放大后投影在他的脑海。</p><p class="ql-block">他说,对方律师未交换证据期限届满前,变更诉讼请求,让他感到不安和难受。他不是自恋狂,从未自视过高。他是一片满怀心思的病叶,不喜欢寂寞,却倾心孤独。孤独中,经历痛苦且缠绵的,缚茧般的历练,才对人生,对未发生的事,有内敛而冷艳的审视。</p><p class="ql-block">他说,前日朋友约他喝茶,茶馆里,朋友的手机放在桌上,静静的房间里轻轻的乐曲缓缓流淌。朋友告诉他,曲子的名字叫《巴格达的星星》。朋友执著又豁然的神态,给了他轻逸和粲然的心境。</p><p class="ql-block">他说,周末和几个朋友徒步穿越秦岭,晴朗的夜晚,躺在林间小屋废墟上的帐篷里,耳边是群山的静谧和这首曲子舒缓的弹拨。突然,他明白了很多。</p><p class="ql-block">他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如他那般荣幸,总能够被一些美好的东西打动,有如青城山上潺潺而下的溪流,群峰呼吸着的云海。又如我给他看的那些,优美得让人难受的文字。</p><p class="ql-block">他说,他说,他说。我知道,他说那么多,是为我在愤恨中高高蓄起的堰塞湖,寻找一个安全的决口。</p><p class="ql-block">我已经迷恋他说了,我从网上搜到那首《巴格达的星星》,一遍遍倾听,感知它舒缓的节奏,在音阶变化中,探索乐曲隐藏的秘密,那些清幽的明净。我开始思考整件事,重新定性它的意义。现在,最初的目的已经改变,血脉不再喷张,结局无关紧要。每一次去法院,每一次交涉,都是推动我不食烟火的生活,向人间一步步靠近。靠近的过程,沉重而负累,但这负累不可或缺,为我做了积累。如果我的人生,将成为一部内容丰富的书,那么第一个生动的转笔,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之前,所有书写都显得平铺直叙,寡淡无味。</p> <p class="ql-block">开庭那天,法庭上他面色平和,义正言辞。不看任何案卷,把对方反诉状里的条款,我们答辩状里的条款,一条条讲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相关的法律条文,也讲得明明白白。我知道,他是努力地做好一个过程,如一点烛光,刺破黑夜的过程。</p><p class="ql-block">他像天使一样充满魅力,但只能征服良善。</p><p class="ql-block">判决下来,合同里约束对方的条款统统作废,理由是那些条款不符合相关法律条文,给对方压力太大,不公平。我们说,合同是对方制的,我们只是在合同最后签上名字而已,但这些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成为击落的乒乓球,噼里啪啦掉到冰冷地面,又接二连三被高高弹起,渐渐分散开来,零落一地,悄无声息。最后,按对方反诉状赔付要求相抵后,我们赔付对方近五千元,并承担百分之七十诉讼费。</p><p class="ql-block">接下来,便是按手印。我和英子伸出食指,现在,只有这根食指,还能听从自己使唤。漫长的人生,复杂的尘世,只有手指,忠实于身体,服从指令,替我们谋食,完成任务。不管是顺心的事,还是违心的事,它都做的很好。现在,长长的案卷上,一串串数字上,一个个名字上,我和英子,按下鲜红的,清晰的手印。这是我们整个过程中,做得最漂亮的事。那一个个鲜红的指印,像被风揉碎的花瓣,散落在纸页上,表现出一种类似国画里,那些春残花冷的凄美意境。</p><p class="ql-block">鲜红的指印,还似一点烛火,温暖冰冷的案卷,但我更想点燃它们。整个过程,没有人强压着我,我却想到杨白劳。以后每一次按手印,我都情不自禁想到那长长的案卷,想到杨白劳。</p><p class="ql-block">最后,还给我们留下一句话,不服可以上诉。</p><p class="ql-block">上诉?没人上诉。这回,我们举起双臂,把它举过头顶,仔细看了看那在蓝空里,细如螳臂的胳膊,望辙兴叹。</p><p class="ql-block">并没有太多难过,我们只是众多状告开发商的傻帽里的一例,还有比我们更惨的。人的劣,在于看到同伴的牺牲,在一个个倒下的身影中,找到侥幸存活的安慰。人的优,在于冷到麻木,才能感受到生活的热度,找到心灵那个修复点。有些事,别人告诉你,你不信,一定要经历,才能懂得。人就是在蜕茧成蛾的过程里,忍受住疼痛,一点点成熟起来的。</p><p class="ql-block">自那以后,我警告自己,再冤屈,都不再进法院。</p> <p class="ql-block">我已经忘记,最后一次见他是哪天,也许是从法院出来那天,也许是之后的某一天。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像风儿托着一片叶子,托着一片阳光的温暖,在我焦虑的心里飘过。</p><p class="ql-block">我再也,再也没有见过他。</p><p class="ql-block">偶尔在这座城市,还会看到一些业主,举着牌子,拉着横幅,状告某个开发商。偶尔在街头,还会看到一群群人,坐在无法入住的小区门口,沮丧地叹息。我会像过来人那样,投去理解的目光。我也会像智者一样,同情他们的无知。</p><p class="ql-block">偶尔,我也会想起他,想起他曾说的故事。他说自己从来不缺鉴别美的本领,只是没有把持自己的能力,所以对美才保持距离,敬而远之,不致走火入魔。他说,岁月磨砺中,终于可以在往事的伤口上,优雅的打个结。</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得知他去了西安,专门办理刑事案件。鹰,只有在广阔的蓝天上,才能展开翅膀。</p><p class="ql-block">生活不以愿望前行,几年后,我以被告的身份,又一次走进法院。</p><p class="ql-block">我打电话求助他。</p><p class="ql-block">他说,这是一件小事,不要害怕。</p><p class="ql-block">我说,你不管我。</p><p class="ql-block">他说,你若真遇到麻烦,我一定不会不管你。</p><p class="ql-block">我知道,这是他的安慰。我知道,我必须学会坚强。我知道,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但我已经学会坚强。</p><p class="ql-block">多年来,我一次又一次走进法院,不再需要律师保护。生活有时,不因冤枉,才会打官司,有时为解决一些必须到法院,才能解决的问题。我已经磨练成他说的那个,不怕打官司的人。</p><p class="ql-block">现在,我常在疲惫的时候,一个人静静聆听那首《巴格达的星星》。柔软的音乐里,我看到茵梦湖里的白睡莲,嗅到晚风送来一丝丝花香。便闭了眼,撑一支长篙,窄窄的船穿过田田莲叶,花影袅娜。竹篙划过的水纹,在音乐里流动,藕花深处,我看到一轮澄明的月光。</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55, 138, 0);">作者简介:</b><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刘虹,祖籍陕西汉中,生于新疆伊犁,定居陕西渭南。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渭南作家协会理事。曾主持报纸副刊和文化专栏,撰写有散文、小说、评论、文化随笔,出版散文集《城之外》,现就职于渭南日报华州记者站。</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