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灵

　　2021年农历十月二十五，奶奶去后第一个生日。

我的奶奶今天生日。

我的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她的爱非常纯粹，什么都不掺杂，她是个非常大条非常真非常直的人，用普世观来看，是有点傻好像一直没长大的人。

小时候印象深的几句话之一：“灯要不用就关了，给国家省点电。”我奶奶是个很有集体观很爱国的人，虽然她经常说自己“没什么本事，却把国家讹住了。”——她是乡村教师，数十年如一日备课上课带学生劳动不迟到不早退不违纪不缺课不误工，领正常工资不贪不腐不收贿行贿不挣外块不挖墙角不损公肥私不沾恶习还从不浪费，为什么要说把国家讹住了，是自觉工作做得不够好吧。

还有一句话叫“长得不好看把丈夫讹住了”，首先我没觉得她不好看，不过个子小是真的，即使个子小她也把该干的事都干了，也是数十年如一日做饭洗衣服做家务也没比别人差多少，带的两个儿子也都考上大学了，为什么要说把丈夫讹住了，还是她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吧。她对世界的爱是那种很朴素的，就是也不会表达，感觉上也没多爱，但是日常生活细碎点滴从不负集体不负世界，对陌生人也可以很好很信任，所以也会让一些人觉得特别好骗。

我奶奶有什么感觉都会直直地说出来，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不合时宜”，不会客套，不会拣好听的话说，所以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得罪人。她从无害人之心，只是如果不高兴了，就会清清楚楚把“你惹我我不高兴了，你这句话/这个行为真讨厌”的感觉表达出来，哪怕当着很多人的面也一样，有时就会让人觉得非常没面子。

我奶奶一生有几段不好的经历，儿时丧母，父亲迎娶继母，家道由盛转衰，被打成黑五类，与丈夫异地而居，独自养两儿二十年。

她会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讲家人送给她的评价：“将来嫁了人，轿子都落不了地就被人休了”或者是“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吃了”，然后继母再补充一句“吃也吃不了”。

她不会像那些能说会道的人一样讨得四邻都喜欢，别人评价她不爱说话就像“朽木”一样。而又因生了两个儿子被形容为“木臼子上长了两个金钉子。”

她自己是可以说这些话听这些话的，就好像说的完全不是她一样。

她是国民党军官家庭出身，小时候家里有仆人，出门都有勤卫兵跟着的那种。小时候不需要她干活，加上她自己个子也很瘦小，天生身体比较弱，干活比较吃力。

在那个人人以干活好为荣的年代，她在地里听着火车的声音，心里会萌生“我要出去，我要念书”的念头，念书是她给自己安排的路，不是家里人的安排。

她从不受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影响，人人都觉得干活比念书好的时候她会去念书，这是创新；人人都觉得去县城比留在村子里好的时候她可以一直留守在村子里，这又是保守。其实在她的心里没有“我是一个创新/保守的人”的概念，就是简单活着，活得自己觉得可以就行了。

即使干活吃力，她也能一人带两个儿子连工作带顾家二十年，也能一个人创造基本安稳的生活条件。年轻时她有次带两个孩子赶火车，误了火车两个孩子在候车大厅里哭，而她得不受这些事影响独自撑住局面。丈夫在文革期间被关牛棚，她在不知道具体关押位置也没任何联系方式的情况下，一个人坐车从洪洞到长治跑遍那个单位各个角落直至找到他。

她一生得到的爱是缺失的，缺失到她已经没有了“缺失”的感觉。听她说自己一辈子的经历，完全没有“以前命不好，经历坎坷”的感觉，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也许要得益于，她的深层心理年龄，一直没长大。她的感觉，可以毫无遮掩地表达出来。谁来看她时只要能说几句好听的话，她就会对谁感激涕零大加称赞，对认识不久的外人也舍得人民币大把大把撒出去。谁看她看得太少让她不高兴了，等人来时她也会直直地说“我走时也不用来看我”。

我们都知道，表面的甜蜜不代表真甜蜜，表面的寡淡也不代表真寡淡，但是她是像孩子一样认识世界感受世界的，所以她识别不出一些骗子，也会让一些人寒心。

只有对我是例外，她说“我把自己考察了一下，佼佼不管怎么打我骂我不管怎么对我，我都和她一样亲。”而我在很长时间内，对她都是很不尊敬的，也许是知道不管我怎样作死都不会影响到她对我的照顾，也许是周围人包括她自己都在潜移默化影响我，让我觉得她就是一个可以不被尊敬的人。

她的家务做得也许不比别人好，也许很弱（其实我真没看出她的家务到底差到哪儿了弱到哪儿了），但跟我比起来，绝对比我高出好几档，在家务方面我是又懒又弱又无能，因为她什么都干了，我什么都不用干。

我觉得那个家里，窗明几净，冬暖夏凉，家人的衣服铺盖永远都叠得整整齐齐，饭菜花样不算多但都合我口味，我们同学一半人得传染病的时候我跟患者近距离接触也没事，就算有病毒进了体内也是阴性发作不了，家里常备板蓝根，都不用我冲泡不用我端杯子的。

我的奶奶，会把我的衣服，洗得非常干净，我穿上走路的时候，都有很清香很浓重的洗衣粉味道。

她会用冰箱模具给我做冰棍，加桔子粉、再加奶粉，一个模具能做四个大冰棍，还有另一个模具小方格子做一堆小冰块。

我上幼儿园时，有次抱住奶奶不让她走，她就到园长家去等我，而园长家就在幼儿园里面——我说不让她走，她就听话真不走了。

我上学时有段时间，每天五点多钟天还黑她就拉开灯给我做饭，有一次我顶撞她时她申辩道“我每天拉开灯给你做饭，拉开灯叫你起床”，我问“拉开灯只是拉一下灯绳，为什么你形容得这么费劲呢？”她说：“因为，天还是黑的，告诉你，那是很早的。”

我在某饭店吃一回鱼香肉丝说挺好吃的，她就经常去那个饭店去买鱼香肉丝回来。我说喜欢蒜泥茄条，她就去问厨师怎么做蒜泥茄条回来给我做。我想要的白娘子磁带、彩色编织绳，她都会给我买。还有一次弟弟想看《哈利波特与火焰杯》，只说一次也没多想，可是奶奶就会在他下次回家时给他把那本书拿出来。在某些事上，她是很厉害的。

因为这份溺爱，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非常非常不懂事。因为我觉得，我享受这份爱，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我奶奶家是在一个中学校园里面的，我小时候很长时间觉得那个地方就是天堂，一方面因为它特别高特别美，一方面那里有很多天使，还有一方面，在那里我所有愿望都能实现，所有委屈转到最后都会消失。

我说，我没考好，奶奶说，没考好就没考好，高兴点，下次再说。

我说，我压力大得不想上学了，奶奶问你有多难受，我说难受得要死了，奶奶说不想上就不要上了，在哪个饭店里跟人说一说找个简单工作，找不下奶奶也养你。

总之我可以随便作，作死也没事。当然，这种方法对一个孩子并不好，所谓“娇子如杀子”。

全世界都要求我的，总有人不要求我。全世界都会骂我的，总有一个人不骂我。

我随着长大慢慢知道了这种方法的不好之处，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知道了，这并不是什么“育儿方法”，这是“本能”。

没有任何污染，不受任何影响，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全然纯粹爱你的“本能”。

人的本能是从哪来的呢？天上吗。

还是因为我是个女孩，满足了她多年来要个女孩的愿望呢？

——是的，在上世纪80年代，全世界都盼着一个男孩出来的时候，我的奶奶，为着得到一个女孩而激动万分。

去他奶奶的破规矩。

这是我的奶奶。独一无二的奶奶。

全世界的人也许都觉得她无能不懂世事，可是我没资格说这个话。懂世事又怎么样，如果她懂世事，我的感受就只能留在人间，而从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了。

我的奶奶，自出生时，天生有一目盲，多年来从无人知道。

是的，天生残缺，可该干的事也都干了，不会告诉人她的残缺，又不会影响到什么。

只是她后来患上了三叉神经痛，普通治疗都无济于事，因此到某医院去割了神经，不想却连带伤了视神经——那只好眼睛的视神经。

不疼了，也看不见了。那时世界才知道，原来她天生残缺，只是一直被她视而不见。因为她知道残缺换不来同情和理解，只能换来鄙弃，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说的。天生的残缺并没影响到她，但手术后，残缺度扩大了，影响到她了。

这个世界上，多数人都不喜欢体验败的感觉、弱的感觉、被嘲的感觉、痛的感觉、冷的感觉，为了避免这些感觉，有的人会通过拼命付出争赢来取暖，有的人会通过虚报成绩作弊来取暖，有的人会通过不断哄人榨人从别人处得到热量来取暖，而我奶奶天生能力不强本事不大，同时又不争不抢、不贪不夺、不虚不假、不厚不黑、不哄不骗、不趋炎不附势、不求人不害人、不懂讨好巴结不会虚礼套话、不违良心不负初心，那她被嘲了冷了痛了怎么办？

——她应对痛感的方式，是视而不见。

一直没有人能体会到她有多痛，因为连她自己也把痛的感觉关闭了。可是关闭痛感只能治标不治本，物质身体还是想办法让她体会到、意识到自己的残缺了。

彻底目盲后，意识里有了“原来我是缺爱的”的概念，她开始各种撒娇，寄希望于别人来哄她安慰她，希望从这个世界多讨一些爱。以前也偶尔会有，只是那之后更多了。可是没有人能一直哄着她，大家都很忙的，每次都对她说一样安慰的话也很没意思。这个世界总也填不了她缺爱的黑洞。

渐渐她也不说了，又一次不看不求了，也不走世路了，不认世人了。

后来我长大了，每次去看她时会给她放音乐，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她说“不知道”，我说“好，没事，挺好的，就这样。”有一次放完音乐我说我走了，她说“我不想让你走”，我说“我不走不行，我还有事。”

我还被世事绊着，所以我不能像她当年留在幼儿园一样也不走了，我没有她那么自由，我不能学她“把痛感遮住一直不长大”的一个人生模式。

我还得去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之所以没有那么害怕面对世界，因为我比她命好得多，我是得到过爱的，我是有力量和温度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的。

一个从没有在这个世界得到过爱的人，不知把从哪儿得到的爱，几乎全部都给了我。

那我也得对得起这份天赐的爱，这份天赐的力量。我得动起来，和众人一起改变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不再那么冷、那么缺爱。我不知道现在你去了哪个世界，可是如果你有一天再回来，希望迎接你的襁褓，能是暖的。

她这一世的名字，不是“如梅”，而是“汝梅”，数九寒天里自顾自盛开的，不是“像XX一样的”，而是“你的”，为你而来的、你专属的——好像是给她起名字的那个人，对另一个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