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在中秋节的下午。晚上两点多钟,西坠的月亮洒着银辉在鳞片般白云间浮动游走,如一盏晶亮的圆灯笼。眨眼间,西南方黛蓝色的夜空上,那白羽状的云彩诡异地变幻着形状,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白鹤,俯卧天边,头脸朝西,在默然等待着什么……。</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生是在劳碌中度过的。唯有在去世前三个月总是躺着,其余八十多年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家里的,外头的,老人的,孩子的,正事、琐事,里里外外忙个不停。</p><p class="ql-block"> 因念过书,很早就在生产队当会计。散队之后在村委干会计,在村儿里也算个忙人儿。</p><p class="ql-block"> 儿时记忆中,父亲总在跟人打架、闹意见,感觉总是有人欺负他。每每全家人正在吃晚饭时便有人来家说事儿。几句话不合便嚷嚷起来。父亲便摔了碗筷,离开饭桌,躲在一边吸他的老旱烟。长大之后才明白,敢情都是因公家的事找上门来的。队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纠葛,小利益纠纷,该管的,不该管的,他全揽下来;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不怕伤人就是敢说。好像他是队里村里当家人似的。领导也乐得轻闲少事儿。并且很多事都是生产队长和村书记指使来的。父亲生性耿直,为人处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毫不含糊。分粮分地想占便宜,门儿都没有。去找队长书记也是不管用的。有时生产队长或书记去疏通说情,他照样不给面子,气得队长几次当面嚷道:“干不了别干!”,父亲嘴笨,气性蛮大,算盘子往地上一摔,算盘珠子散落一地。然后转身就走——不干了!如此小小会计这个差事也是几上几下,算盘摔碎了好几个。领导也头疼,虽说不听使唤,但干事顶用,算帐算得麻利。到最后说是不用了还得用。</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社员挺信任他的。都认为他分粮、分活儿、记工分儿不偏心眼儿,办事公正,所以都愿意他给队里干事儿。但因此也得罪了那些想占便宜的人,背地里恨他、骂他,或当面找茬儿跟他过不去。母亲私下里总反复劝他因公家事儿不要伤人不要伤人,可他就是改不了。就这样连干带不干的一直干到撤队散社。</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勤奋,不会偷奸耍滑。生产队时,别的生产队会计总是以记帐、算帐、结帐、清帐为由躲避生产劳动。他除了为队里办事儿出差外,下地生产一天都不耽误,当不当会计每年记工都是全勤。</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后,土地承包到户,生产队被迫撤消。父亲在精心打理好承包的责任田外,还率先做起了商品流通买卖。他跟村里的年青人一起,双脚蹬上自行车,从离家百里的滦县集市场驮来一人高的两大包白棉花到青龙县以北的深山村里去卖。路途来回有三四百里,历时四到五天,走街串巷,卖完后骑车回家。回家后,在家休息一宿,第二天起大早再去赶下一个滦县大集,再去驮棉花,然后继续北上青龙承德一带,深入老山老峪去卖棉花。</p><p class="ql-block"> 想来倒卖棉花这事儿还曾经轰动一时,被中央电视台报导过呢!</p><p class="ql-block"> 当时正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国家鼓励发展商品经济,鼓励大家经商做买卖,提前致富。一位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在滦县集市场得到此信息后对这一现象进行追踪采访,然后编辑整理在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播出。遗憾的是当时村里还没有电视机呢!听城里的朋友说,电视报导时的画面好壮观啊。试想:在华北北部的平青乐线公路上,一群群脖子上围着白手巾,身后驮着两米高大白棉包的农民,迎着晨曦,蹬着自行车,穿梭在马路中间,远看犹如一条条白色长龙在游走。再往北,过了冷口关后,夕阳西下,在<span style="font-size:18px;">崇山峻岭间,这</span>群人依次推着硕大棉包车,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这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啊……!父亲说有一次棉花不好卖,他们曾往北一直蹬车到中蒙边界卖货呢!邻居二哥跟我说,父亲身板儿好,肯吃苦,上坡下岭的父亲总是领头羊角色,年岁比别人大却总把路途近的村子给年青人去卖,自己多跑路,挑远的卖,因为这个,他在这小团队里还颇有些威信。</p><p class="ql-block"> 卖棉花这事儿上电视台之后,村子自然得到了上级的重视,极力宣传我村积极响应党的政策,商品流通工作搞得好,说要树立为典型。年末,公社召开总结表彰大会,要各村上报村里的“万元户”,表扬致富能手。我们村当然要报的。实实在在讲,搞棉花贩运是小买卖,虽说能挣钱但说一年能挣到一万块那是没有的事儿。村干部找这些捣弄棉花的社员,谁都不愿意去。有的人家即使算上家里的积蓄攒够数了,可那年头谁也不愿意露富。到我父亲这儿,几句话的事儿,同意了。表彰大会后,父亲带着脸盆、肥皂等奖品高高兴兴地回了村。那些不愿去的人没想到还有奖品,叹气哀声,肠子都悔青了。</p><p class="ql-block"> 坦白说,还多亏那些年父亲东奔西跑攒点钱,才使得我们哥四个上了学,又盖了房子,我哥和我两个男娃娶上了媳妇。可以说,这些费用都是父亲用两只脚板儿蹬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到八十年代末,乡镇企业振兴。村书记魄力十足,搞起了村办企业。父亲与书记是同学,就又被选派到村里鞋厂工作,既当会计保管又兼采购。父亲真是以厂为家,对厂里的事高度负责任。所有的帐目笔笔有踪,所有物资件件有着落,厂里的东西保证做到帐物相符,不丢不洒。外出采购原料时,为了节省开支,总爱从家里带干粮,很少去饭店。采购原料也总是货比三家,反复权衡之后下单付款。一次外出采购鞋布料,因阻止了采购员损公肥私,二人当场嚷了起来,采购员气极败坏,摔耙子一走了之,把买好的鞋布料扔在一边。父亲只好一个人把布料扛回家。自那以后父亲连气带累患上了心脏病,虽反复治疗却一直没有完全好。干了几年之后,鞋厂收归上级集体搬迁到镇上,父亲离厂回家休养了几年。</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五年父亲又到村委当会计,一干就是八年。对村里的事照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农村土地承包之后,最麻烦、最难缠的是土地边界问题。父亲因亲自经手过土地划分工作,每年春种时总有人因两家边界问题找上门来,父亲就是再忙也放下手中的活儿,拿起丈量皮尺去给人厘清边界。因这事儿一定又得罪不少人。五十八岁那年,因年岁的关系,加上思想跟不上时代,村干部们又找到了合适的人选,终于退了下来,至此结束了做公家会计的生涯。</p><p class="ql-block"> 之后,父亲又给私企矿主做过几年主管会计,干过村里的邮政储蓄网点等财务工作。一直到七十多岁,在儿女们的反复劝说下才放下所有跟钱和帐打交道的工作。但地里的活儿从来舍不得扔下。儿女们三番五次劝他年岁大了,把责任田给乡邻种算了,他怎么也不肯,非要自己亲自耕种。赚着哥几个每到春种秋收,都必须回家。主要是因为大家都怕父亲种不上地着急上火,更担心父亲年岁大,身体吃不消,所以,就是再忙也得回家收种、当帮手,而且年年如是,从没落趟过。今年春播时,父亲开垄、播种、撒肥、用耙子平垄,动作麻利,手脚利索,毫无大病临身的征兆。谁想病来如山倒,阴历五月初五入院检查治疗,中秋节便撒手人寰。真是风云难预测,旦夕存祸福啊!</p> <p class="ql-block"> 父亲五七那天回家上坟,人去屋空,寂寞凄凉。老屋的墙壁上还挂着一把父亲用过的京二胡。“文革”时期,年轻的父亲还是村里的文宣队成员。拉二胡是强项,专给革命样板戏伴凑,偶尔拉评剧戏曲。每每有闲暇时间,父亲便取下二胡来弹拉上一段,拉得出神时,脚点节拍,瞑目摇头,扭腕拉弓,如醉如痴。随之,那幽幽扬扬的曲调便从弓弦交接处的琴筒中冒着白烟儿流淌出来。水平虽说不上十分专业,却也婉转悠扬。在偏远的乡村也不失为一道靓丽的风景。平时父亲最爱弹拉的曲目是《苏武牧羊》《秦香莲》《包公赔情》等。忽地想到:父亲这一辈人的为人处世方法是不是从这些传统戏曲戏剧中潜移默化地学来的?这些传统戏剧中正面人物忠直善良,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这些优秀的品质润物无声地养育了他们这一代人的正义与善良。加上新中国成立后,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渲染和熏陶,使他们身上又多了公而忘私,利国利民的优良品质。那个时代,人们的觉悟高,先进人物多的是。常常听老人们讲:那些在农村养老的老一辈离休干部,子女想沾光报销点医药费,那是坚决不允许的。这些老干部爱党爱国,原则性强。他们不但不准子女们这样做,还会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国家让我自己享受的待遇,给你们报销是违规的。你们给国家做啥贡献啦?!”</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是个农民,由于自身经历和生存环境的局限,不可能有他们这样的胸襟和格调,但在新中国教育下,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意识和公正无私的品质同样深深烙印在父亲的心底。有时我在想:父亲并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比他有文化的人也不在少数,可唯有他能在队里村里干会计,一辈子摸着这个饭碗,这其中是有原因的。一个人处身立世, 忠诚老实,公正公道别人才会放心,反之,奸猾鬼道唯利是图之人,人们会敬而远之的。网络上有一句话说:胜出必有所长。我想,老实本分,公道公心才是父亲能够胜出的法宝。而做儿女的,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传承了父亲的性格和品性。人说,孩子是父母的翻版。这话虽说绝对了点却也不无道理。本人在单位的行事作为的确受了父亲的影响。脾气暴躁,动辄发火。特别是遇上蛮不讲理,故意损害集体利益或故意欺负单位职工的人总是压不住火儿,甚至与人拼命的想法都有。而今已过天命之年,虽稍有改变却没能完全改掉这个毛病。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但我同样遗传了父亲勤劳善良和正直不偏私的优点。这些品质让我在工作生活中受益匪浅。因此说,我无比感恩我的父亲,感谢他对我无声的教育和如泰山一般的养育之恩。</p> <p class="ql-block"> 如今,父亲己然驾鹤西去。他的音容笑貌将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我将永远怀念我的父亲。父亲的品格和精神将长存我心,永垂不朽!</p><p class="ql-block"> 2021年11月29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