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吟草》七绝（十六首） ——陈允吉

宛河秋月

余家乡无锡厚桥，浦姓居民乃占全乡人口之近半，而清人浦起龙则为本地极具人望之先贤。先生字二田，号孩禅，自署东山外史，晚号三山伧父，康熙十八年生，登雍正八年进士，曾任昆明五华书院山长，后官至苏州府学教授，主事紫阳书院，乾隆二十七年卒，其著述《史通通释》《读杜心解》均重刊流传今世，其他撰述尚有《古文眉诠》《酿蜜集》《三山老人不是集》等。村头：指先生故里厚桥镇南安基里村。

自厚桥南行三华里可至鸿山，以相传东汉梁鸿、孟光夫妇尝隐居于此故名。山的南麓西陲有泰伯墓，为江苏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余少时颇好拂晓早起，临街眺望鸿山起伏蜿蜒之轮廓线条，恒觉其美难可言传。

西仓小镇西南距厚桥五华里，晚近闻人徐枕亚曾在这里鸿西小学担任教员，期间乃与寓居邻室一女士诗柬传情，迄至发生热恋，此事而后成为徐枕亚氏结撰《玉梨魂》《雪鸿泪史》等小说的主要素材来源，藉兹引领了当时鸳鸯蝴蝶派的文学创作潮流。

梅村昔称梅里、梅里聚、梅里村，北向距厚桥街镇约十华里。此地自泰伯揖让南来定居率众教化，赫然成为江南吴文化的发祥地，镇上的泰伯庙系东汉时初建，亦属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上世纪五十年代，梅村设有县立师范、中华中学两所中等学校，师资力量雄厚，是钖东地区知识型人才最集中的地方。

宛山位于无锡羊尖乡南端，滨临宛湖与厚桥乡的潘家桥、浦家湾等村落隔水为邻，向东便入常熟县境。宛湖亦称宛溪，这一带是清初史地学家顾祖禹晚岁徙居之所在。宛山顶部有明嘉靖二十六年所造石塔一座，藉势耸然屹立，兼与周边湖光山色相伴，给人以极优美的视觉感受。

前涧是厚桥街镇以南不远处一条涧溪，兹地植被茂密、环境清幽，再往南可至安基里、南水渠、时马巷、盛家桥、鸿山里浜等地。旧时涧上有座木桥叫“新桥”，结构单薄且只置一面护栏，上桥行走必须非常小心。

余居家就读之初中，属当地利用张氏祠堂旧屋所办。此间原植盘槐树两棵，傍靠校门相并伫立，亭亭似舒张伞盖，晔晔如抛射串珠，遂成为日后吾辈学子藉以怀旧的标志性事物。

嵩山寺西距厚镇三华里，云始建于南朝萧梁时期，为锡东地区规模较大之伽蓝。近代以来该寺景况日趋萧条，楼殿建筑亦多倾圮，余幼年时逢正月初九游嵩山，至寺内所见者唯四大天王像而已，其他如诸佛菩萨之造像则荡然无存矣。但嵩山寺及其周边地区，大革命时期就播下工农武装斗争的火种，抗战时又是梅光迪、叶飞新四军江抗部队驻地，一九四一年在嵩山诞生了无锡县第一个红色政权。英勇的江南儿女围绕着该寺演绎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至今业已成为本地区广大群众珍贵的集体记忆。江抗：新四军梅光迪、叶飞支队挺进苏南，曾用“江南抗日义勇军”的名号动员和组织群众，简称“江抗”。

在昔之厚桥街镇，中和、景庆堂、半壶春等茶肆均兼营书场，余受母亲影响自幼酷爱听书乐此不疲，如是特殊经历果曾令吾留下较深印象者，有吴醉亭《三笑》、彭似舫《张文祥刺马》、吴尧鸣《杨乃武》、醉霓裳及醉迎仙父女《双珠凤》、程耐梅《啼笑因缘》、吕志良《三国》《水浒》，以及朱霞飞、唐筱君的《珍珠塔》。抗战胜利前夕，景庆堂聘请俞筱云、俞筱霞来说《玉蜻蜓》，余因年龄甚小听不懂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记住两位艺人登台必定穿橙色长衫，那种衣袖飘曳的样子显得无比潇洒。

厚镇与本地区主干河道距离稍远，交通向属不便，至抗战胜利后甫有往返苏州之客运班轮。该航班由一小火轮在前驱动，后面牵引一条较大的拖船用以载客，逐日早发暮归，中午则停靠苏州阊门钱万里桥码头。缘其沿途所经处皆吴中胜地，曲岸幽湾，画桥秀树，瞻望绿荫满眼，可谓景色宜人。环洞桥：即圆孔石拱桥

余童年时故家境况日见支绌，终因难以为继而析爨离居，母亲挈余兄妹返回娘家，苦心支撑备历艰辛，让一家人勉强维持清贫的生活。此间庭前植有秋海棠一丛，每当深秋照例长出繁茂枝叶，转眼花苞敷萼吐蕊，恍若红云淌漾，如是情景足令身处幽寒困境中的我，感受到一份异常亲切的暖意。

塘西在厚桥西北三华里处，该村西边一半称新塘西，居民皆属吕姓。塘西吕氏重视子弟教育培养，上一世纪从新塘西走出的优秀人材，就有厚桥地区中共地下党工作的开拓者吕式桥，气象学家吕炯和吕东明，唐山铁道学院教授吕天祥及水利学家吕顶产等，一时人物之盛足为乡土争光。

上世纪五十年代，《双推磨》作为一出改编成功的锡剧，曾在苏南地区热演、热播长达数年之久，其唱词与曲调又时常充盈于人们的耳际。厚桥南面的打油四房，有位年轻丧偶的女子，因与同村一男青年合演《双推磨》而终成眷属。滩簧：锡剧旧称滩簧，或称常锡文戏。

旧时祭祠猛将的风俗盛行于太湖周边地区，猛将则被奉为驱蝗之神。厚桥庙内原有猛将塑像一躯，纱帽锦袍，腰围玉带，面白无鬚，形相俊朗。每年农历九月稻谷垂将收成，一些较大的村落如中行里、杜庄上、曹慕塘等，都要迎请猛将至村头祭供，祈以驱蝗保护庄稼。

石室山俗称石脊山，在厚桥西南不到两华里处，山势平缓坦衍，尤多私家墓地及无主荒坟。旧时每年农历七月十五，当地群众都要把庙里的城隍爷抬到山间巡祭亡灵。城隍出巡道班由“肃静”“回避”行牌开路，神像前后各有若干男孩，手执肩扛形似古代兵器的木制器杖，前呼后拥按规定的上下山路线巡游一遍，随即宣告仪式结束。

安镇北距厚桥七华里，其南境与厚桥乡毗邻接壤，两乡百姓生活环境既无二致，其众趋性格亦当一如。一九八八年冬，著名作家高晓声访日过沪，复旦校领导林克同志设馔招待，命余陪坐谈叙。晓声听余道及老家厚桥，便说：“厚桥我很熟。六、七十年代我长期下放在安镇，非但晓得安镇向南是厚桥，又知道在安镇的西南角上有个安龙山乡。”此前余读晓声《周华英求职》《陈奂生上城》等小说，颇惊讶作品中人殊易引起余之亲近感，仿佛是在家乡什么地方曾经碰到过似的。得闻晓声以上一席话，甫能了解余之所以产生此种感受的关键所在，他在安镇那段漫长的下放经历，果真赋予其丰富沉厚的生活积累，让他对此间群众达成了较透彻的认知。《求职》《上城》等作品能把这一带的普通人写得如此鲜活，除了作者秉持塑造人物高超的笔力外，还必须归因于他对当地农民观察的深入细致。

附注1:

《乡吟草十六首》的作者陈允吉教授简介

陈允吉，1939年出生在厚桥镇。196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并留校从事古典文学教研室工作。从讲师做起至博士生导师，历任复旦二十四史点校组组长，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中文系主任，第七、八届上海市政协委员，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常务理理兼王维研究会会长，上海市作协会员，还担任西北大学、云南大学、温州大学的客座教授。曾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和上海市劳动模范。

陈教授是继浦起龙之后新一代文化名人，著作颇丰。退休后笔耕不辍，并十分关心家乡的发展和建设。特别是对厚桥实小和厚桥中学的建设倾注了心血。去年专题为《前涧浦氏家谱》续编写了序。

浦起龙以《前涧八咏》流芳百世。《乡吟草》凝聚了陈教授对家乡的眷恋热爱之情，也描绘了家乡的人文景观特色，又是一篇欧歌家乡的传世之作，值得一读。

——浦定颐

附注2:

《前涧八咏》

清.浦起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