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再无H老头

沉沉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2:45</p><p class="ql-block">那天,2021年11月25日,晚上六点钟从外面回到家,正准备给自己做点吃的,接到了大弟弟的电话。我们姐弟之间若无要事,不会打电话聊天。电话那头说,爸爸可能不行了。我机械的问,怎么了?说,在家里突然倒下,母亲抱不动他,找邻居帮忙抬到床上,小弟媳说打了.“120”还没到,看起来情况很不好。又问我,要不要无论情况如何都做抢救措施。我回答,如果心电图是一条直线,就什么都不做,那些莫名的痛苦就不要让他去受。</p><p class="ql-block">又打给小弟媳,回答是心电图一条直线了。哽咽着,打电话找儿子儿媳,叮嘱马上开车回去,要带什么衣服,注意事项等等。像个机器人,又像是在演练,演练一场突然面对紧急情况如何应对。觉得自己够冷静,很沉着,不愧是做了几十年医生。</p><p class="ql-block">到母亲家,进门,年迈的母亲由几位亲戚陪着坐在那里,抱住她,泪水流下来。问,爸爸人呢?说,在屋里。去看看吧,最后一眼了。但不许把泪水滴落在他身上。回答,好。</p><p class="ql-block">跪下,偏过脸,避免泪水落在他身上。不知谁揭开了蒙在他脸上的布,看到脸,说,怎么不像?哭,想摸他的脸,谁过来拉扯我,突然恼火,大声斥责,不要碰我,谁都不许碰我,都出去,我保证不摸他脸,不让泪水落在身上。</p><p class="ql-block">跪着,喃喃自语,你不是喜欢在我面前撒娇吗?你不是最喜欢我吗?起来啊,起来撒娇,说你不舒服,说你难受,说你不想吃东西。你说啊。HCX。你怎么能,一句话不说,没有留恋,就那样,走了呢?怎么那么狠呢?你见不得我哭的啊,我都哭成这样了,还不起来?手还是软软的,有点凉,与平日里我摸他的手感觉一样。我握着他的手,泪水不断滴下来,又想揭开脸上的布,被谁制止了。无声的哭,好似才确定,他真的走了,不会说话,也不会疼我了。</p><p class="ql-block">H老头,真的没有了。</p><p class="ql-block">不记得从我多少岁开始,我想应该是我发现爸爸老了以后吧,我不常喊他爸了,而是常常亲昵的喊一声,老头,爸爸笑眯眯的转过头来,答一声,哎,非常开心的样子。有时候母亲告状说,你爸又不愿意多喝水,又不愿意走路,又不愿意怎样怎样……。他会有点心虚,不好意思的笑一笑,说,我不渴。我就开始板起脸“教训”他,小老头,喝水不能等渴了再喝,……记住了?嗯,好。</p><p class="ql-block">有时候没那么顺从,见母亲向我告状,立马瞪起眼睛,歪着头说,我就不想怎样怎样……。母亲开始历数他种种不是,他急了,并不会太大声,只气哼哼的扭头嘴里念念叨叨。</p><p class="ql-block">他不主动吃水果。我问,吃橘子?不想吃。哦,我剥开一只橘子,把络撕干净,掰一瓣直接放他嘴里,也不会拒绝,吃下去了。问,要不要再吃一瓣?不吃。好吧,我自己吃。然后,又放一瓣在他口中,仍是吃了。</p><p class="ql-block">想起他还算年轻时候的事情。那时他也已经五十多岁,早已提前退休了。贪玩,在路上看别人下棋,好不容易存的私房钱被偷了,那痛悔的样子,看了真心疼。于是悄悄拿出几百块塞给他,叮嘱,不要买香烟啊。</p><p class="ql-block">那时候他有时间有精力,总想着回老家偃师。舍不得买卧铺,大多凭铁路职工退休证乘坐座席,还都是夜车。提前给他做鸡蛋葱油饼带火车上去吃。然后一夜都会担心,怕他万一换乘时把方向坐反了或者路上生病了,出事了。记得有一次觉得应该到了,却没有接到电话(那时没有手机,只能到老家后找什么机关的电话打回来),我差点急哭了。那时,是不是潜意识里有点把他当成小孩子了?</p><p class="ql-block">也会气他。在家里像凶神恶煞一样,到外面就唯唯诺诺。连去医院看病都不会准确表达自己的要求。但如果看到其他人对他有任何低看嘲笑攻击性的言行,或者是在我看来有点轻蔑的时候,心里会立刻生出维护的情感。</p><p class="ql-block">那个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却不自觉,把自己当成一个大好青年,忧国忧民,对当前的一些时事发表评论的时候,平日里气弱声暗的,也会突然迸发出斗志昂扬的气势来,如同一个“愤青”。每次大声争论什么问题时,头略略歪着,加上手势,义愤填膺的。倒回去几十年,也可以做个辩手吧。</p><p class="ql-block">他也就是一个贪玩任性的孩子。从小就听多了母亲抱怨他吸烟的问题,看他大多是敢怒而不敢言的,我说,我以后工作了挣钱了,一包烟也不会买给你的。当真我从未给他买过香烟。我可以给他零花钱,给他买衣服鞋子,给他做些喜欢吃的东西,就不买香烟。他暗自抱怨发牢骚说,还真的从来不给他买烟,却是不曾当面同我说过。</p><p class="ql-block">退休后他几乎痴迷于打麻将,同一群同龄的大爷大妈们,一坐四五个小时不动。母亲劝他要活动不能久坐,要么置之不理,要么软抵抗,午饭吃完,悄咪咪的溜走,天快黑的时候去寻找,果然坐在麻将桌上酣战,也很少喝水,不及时上洗手间。后来的肾功能不好,也不排除受到那时这种行为的影响。</p><p class="ql-block">那几年老俩口住在蚌埠,每次我去看他们,一定要送我到火车站。他生病前,脚步还很快。后来生了病,明显脚步迟缓,还是坚持要送。一般我出门时间都掐的很紧,看他慢慢腾腾,心里着急怕误了火车,说,老头,不要送,一边就飞快地下了楼,脚步急急的,又忍不住回头去看,那蹒跚的身影果然还是尾随在后面。……</p><p class="ql-block">还记得他最后一次住院,突发了意识障碍,我们一家人他都认不出,也不会吃东西。即使我买了奶瓶喂他也会吐出来。那时全家人都像照顾孩子一般照顾他。奇迹也会发生,有一天他突然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样,恢复意识认识我们了。而且,病中发生的情形全都不记得,说,我怎么会那样?他是软弱的,脆弱的,住院,自己就把自己吓死了,动不动就哭了,边打点滴边打电话边哭。后来我实在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提前帮他办了出院,回家慢慢调养。定期去门诊做些必要的检查。之后,他还是慢慢的衰弱下去,偶尔会悄悄问我,要不要再去住院,打打点滴。我明知他的病不会有治愈的可能,目前的医疗水平有限,住院可能反而起了反作用,哄他说,机器用了几十年也会老化,你这就是机器老化了,并不是生病,打点滴也没有用。那次住院,成为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住院。</p><p class="ql-block">可是,H老头,你可知道,我多希望你再住一次医院,我还会用奶瓶喂你吃东西,叫你小老头,看你笑眯眯的样子。我想在你离开这个世界之时,温柔以待,你那样胆小懦弱的人,会不会害怕去那个陌生的地方啊?</p><p class="ql-block">今天,真的把他送走了。那个时刻,哀乐响起,我们只是默默垂泪。作为医生,我感觉自己能够接受自己的死亡,觉得那是正常的轮回,自然也能够接受父母的离去。可那仅仅是一切没有发生时的豪言壮语。随着父母的老去,我设想过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但没想到这个电话打过来,便是永诀,便再也没有机会,连弥留都没有,他无牵无挂的走掉了。那个时刻,他的灵魂已经上天堂了。当我看着曾经承载着他的意识他对我们的爱他的喜怒哀乐的躯体伤心难过时,小老头,他会不会在某处恶作剧似的看着我得意地笑?</p><p class="ql-block">那个小老头,从此不在世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