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父亲

湘林

　　父亲是一个木讷、胆小、懦弱、邋遢的人。

小时侯，很羡慕邻居小朋友。他爸爸农闲时，总喜欢陪她玩，骑大马，捉迷藏、踢建子，讲故事。而我的父亲总是在织渔网，编背笼。每次我拉着他的衣角叫他陪我玩时，他总是那么一句，走，自己去玩，我要干活啦。好像他永远有干不完的活，真没趣。

每次看到别的小朋友吃花花绿绿的糖果时，我总看得目不转晴，口水直流，当我嘟哝着找父亲要时，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把上下衣服、裤子口袋翻得个口朝天，愣是没找出一粒糖果来，我生气地大哭，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妮不哭，我晚上下河网鱼去，明早给你炸小鱼儿，好不？真没用。

上初中时，我到离家十几公里的镇上读书。每个月，为了省车费，父亲总是背着米菜，翻山越岭来学校给我送伙食。每次当父亲风尘仆仆，满脸汗水地站在教室门口喊我时，我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此时的父亲又瘦又小又狼狈，我害怕同学们笑话我。我漾慕别人的父亲长得高高大大，穿得体体面面，以至于父亲一放下米菜，我就催他快走。

我不止一次地问母亲，你当初怎么会嫁给父亲？母亲总是笑而不语。

父亲性格很倔强，从不求人，别人都送他“万事不求人”的绰号。父亲也一直少言寡语的。在母亲生病的那些日子里，父亲话似乎多了起来，每天和母亲说过不停，有时逗得母亲哈哈大笑，好几次半夜醒来，总听到他们在聊什么。父亲也变得低三下四了，每次笑着脸去亲戚朋友家借钱，他说想医好母亲，让母亲多活几年。我总是不以为然，以至于忘记母亲临终前的叮嘱，老是看不惯父亲，同他一直争争吵吵，老是想远离他。

终于在十八岁那年，我考起了学，到大城市去求学心情很愉悦。父亲却总是那么不争气，每月给的生活费，总是姗姗来迟，而且很少，不到其他同学的一半，弄得我总担心吃了上餐没下顿，很是恼火。每次放假回家，我总是质问父亲，这时父亲总是低下头，双手使劲地相互摩擦，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后来，小弟告诉我，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是父亲半夜去山里烧炭赚来的。好几次，小弟也跟着去了，父亲每次烧完炭，一身黑糊糊的，只剩下两个眼睛在转，像极了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我听着既心酸又生气，谁叫他没本事呢。

母亲去世后，父亲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寨子上的人，甚至亲戚朋友都有意无意来找茬子，今天说这个菜是我家牛吃得，明天说那秧苗是我家牛踩的，我气不过，总是找他们理论，有时还拿出刀子同他们干架，而父亲总是涨红着脸，拧紧拳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后来，我问父亲，你为什么不同他们争，同他们吵。父亲说，我还有三个娃要养啊。父亲真胆小，真懦弱。

到大城市读书后，我是越发看不惯父亲了，嫌他没本事，嫌他不讲卫生，嫌他木纳老实。每次放假回家，总要找茬子和他吵架。此时，父亲总是静静地看我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了。

随着我与哥哥相继毕业，家里的光景越来越好了，那些曾经远离的亲戚朋友也恢复了走动，父亲甚至把我们带回家孝敬他的好吃的东西分给瘫痪在床上的邻居伯伯和年衰的邻居爷爷。我很不解，这两个人在我家困难的时候，老是找我家茬子，我骂父亲好了伤疤忘了痛。父亲总是笑笑。

当我将恋爱对象带回家见父亲，并告诉他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父亲很生气，极力反对，并扬言说我若不听他的，就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我从没见父亲生过这么大的气。最终，我还是没听父亲的话，结婚了。结婚那天，一向不喝洒的父亲是铭钉大醉。婚后，我也很少回娘家，父亲也从米来过我家，我们之间保持着远远的距离。

当我在婚姻里，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常常来我家，还时不时得送来一些腊肉、鸡蛋、蔬菜、水果之类的，还将积攒了多年的存折放在我手上，反复叮嘱我没钱的时候，一定要取出来用，不能亏了自己、亏了孩子。他说要是当年，他不那么极力反对，而是耐心些，可能我会理智些。父亲说这些话时，眼睛红红的，有些湿润。当我一个人既当妈又当爹时，不会做饭也讨厌厨房的我，却频繁地进出厨房，不断向别人、从网络上学习炒菜技术，只是为了给孩子做一顿好吃的吃食时，我总会想起在山上深夜烧炭的父亲那张脸，当我被孩子嫌弃又肥又矮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少年的我对父亲的那种嫌弃的神情。

可怜天下父母心。天下父母，有那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爱得方式不同，爱的能力有限罢了。

冬风骤起，周末至，又是该回家看望父亲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