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咋这么厚

刚哥

<p class="ql-block">  农历四月,黄土高原山山峁峁上开出的杏花已经谢了。在林坪村里山湾地畔的一棵杏树上,躲藏在绿叶间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着这个忧郁的姑娘。她立在那棵杏树下,静静地垂着两条胳膊,不言不语地望着眼前的这棵孤零零的杏树若有所思。高原山野的风带着春天的温暖,轻轻抚摸着她留着泪痕的脸颊,抚摸着她被爱伤过却被春天温暖着的心。</p><p class="ql-block"> 她用手绢沾了沾眼睛,踮起脚尖抓住一根杏树的枝条,摘了一颗青杏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尝着那股酸酸的滋味,思绪陷入了悠悠的往事,四周寂静的山野好像在无声的世界里“倾听”着她诉说自己那似乎已经久远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在全国爆发的前一年,她从林坪学校初中毕业,幸运地考到了卧虎镇中学的高中部。就在她心怀抱负,准备好好学习三年后考取大学的时候,“文革”的风刮到了她们的林坪乡。等她一九六七年高中毕业的时候,全国已经中断了高考,大学停止了招生,她上大学的梦想就这样被“文革”的风暴吹到了遥远的天边,看来上大学没指望了,自己一辈子就得在农村里劳动了。她对自己以后在林坪村里“受苦”倒也没什么,因为她一直在这穷山沟里长大,什么苦活都能干。</p><p class="ql-block"> 不幸的是,就在她回村里劳动的第二年,一天父亲上山去砍柴,背着一大捆柴在陡峭狭窄的山路上失去平衡,从山顶的一个悬崖上滑脱向深沟里跌了下去,跌落在沟底的一块大石头上撞得不省人事,再也没有醒过来。过了半年,多病的母亲也紧随父亲撒手人寰,留下她和正上小学的弟弟孤单地存活在这人世间。</p><p class="ql-block"> 父亲和母亲相继离世后,她就彻底接过了他们营务了半辈子而匆匆留下的几亩土地,父母就是在这几亩地里辛辛苦苦地春播秋收,用打下的粮食换成钱供着她和弟弟上学,只可惜自己无缘考取大学。父亲和母亲去世以后,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供着弟弟上学,将来高考恢复后让他考大学,她一定要把弟弟培养成一个有出息的人,因为他一直学得很好。从那时起,她就在家里和山里操磨着,玉米、高粱、豆子、洋芋、白菜等该种的粮食作物和菜水她都种着,另外她还在卧虎镇集市上买了一个小猪娃。她要攒劲种地和喂猪,把换来的钱攒着,等弟弟考上大学以后当做学费用。</p><p class="ql-block"> 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她还有一个小小的休闲活动,就是翻看报纸和杂志。她在她们村里的林坪学校上初中时就有这个爱好。那时每天下午干完家里的农活,她都会跑到林坪学校,走进学校那间古老的阅览室翻看最近的几份报纸和仅有的一套杂志。在林坪这样闭塞落后的小山村,她只有通过报纸和杂志上面的文章和报道才能了解大山外面的世界。她每天下午的那段时间在安静的阅览室里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报纸、杂志描写的世界里,她渴望走出她们这个群山包围的小山村,可交错的命运却让她像一片打湿了的羽毛,怎么努力都飞不出眼前狭小的这川道。</p> <p class="ql-block">  这天下午,从山里回来吃完饭忙完家里的所有活,她又来到自己上完小学和初中的这所脑海中无比熟悉的林坪学校。林坪学校设在离公社五百多米远的川道上,这是一个小学高小和初中部混编的简陋的学校,三面依山,一个操场,几间教室,靠山脊箍着一溜石窑,是教师办公和住宿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这天,是她第一次见他。当时林坪学校正好有一场卧虎镇两个乡里学校男教师的篮球比赛。土操场的四周围观的其他老师和学生大声地为一位高个英俊的青年叫好,只见他弹跳惊人,投篮几乎百发百中,在场上十分活跃。只要他上场,比分便直线上升,这个小伙子篮球打得真棒!他生得宽肩窄股,修长挺拔,鼻直口方,浓眉亮眼。后来她才知道,这个长相英俊的后生叫艾随峰,今年十八岁,他是六九年一月份从北京清华附中来到林坪公社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插队的第二年他被借调到林坪学校当民办教师。他来到林坪学校,就算是骨干教师,担任初中三个班的语文课教学,同时还兼任全校所有学生的体育课。</p><p class="ql-block"> 和艾随峰初次接触是在几天后学校那间古老的阅览室里。下午放学以后,本地的老师和全校的学生娃娃都回家去了。喧闹纷乱的校园一下子静下来,太阳斜挂在西边的天空,林坪学校被山的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她一个人坐在阅览室那孔窑洞里的桌子前,看书的间隙遥望对面山脊上光与影的分界线,眼见那阴影部分在上升,光亮部分在变小,由淡黄色到橘黄色,由橘黄色到橘红色到只剩下玫瑰色的一小块山顶。这时,窑门外响起脚步声,是他也来阅览室看书或者找她聊天来了,他知道她每天下午都会来这个窑里看书。</p><p class="ql-block"> 对艾随峰的到来,她心里感到十分地欣喜。她喜欢接近北京知青,她渴望从他们身上了解首都北京的一切。她在杂志里看到过北京城和天安门的图片,她惊讶于北京与陕北的天壤之别,她羡慕、向往那个遥远的群山外面的精彩世界。所以,他和他曾生活过的那个城市的一切都对她有着极大的吸引力。</p><p class="ql-block"> 她和艾随峰坐在阅览室那孔小窑里有说不完的话题,论古今、谈天地……父母离世后她本变得不善言辞,但此时在他面前却滔滔不绝。她高兴有人与她一起排遣这些个孤寂的黄昏。回想那时的她,绝对纯真、简单。当时,她第一次接触北京知青,最强烈的感觉就是他们身上有与陕北后生不一样的气息,也许这种不一样的气息是大城市里的环境和自身的文化修养所带来的。同时,她还为他们叫屈,觉得他们本来过着很好的日子,吃饱穿暖,可是却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这穷山沟里来,父母亲都不在身边,真是太不容易了。艾随峰也为她曲折的经历感到同情,对她的命运感到怜悯:命运为什么会如此不公平地亏待她?而他说愿尽他的所有给予她,把他拥有的一切与她分享。他借给她手头所有的书,他和她一起议论“牛虻”的命运,感叹“保尔柯察金”的英勇,他给她看他的读书笔记,送给她一腔的热忱和友谊。不是有意的选择,她和他就这样相遇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她对艾随峰已经有了很大的好感。</p> <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农业学大寨”运动在林坪乡搞得如火如荼,一段时间里林坪学校所有的师生都要到林坪山上去修建梯田,连北京来的知青也不例外。艾随峰不太会干修梯田这些农活儿,但他却要证明自己不比本地青年差,所以抡起镢头很卖力地在山坡上挖土。一天的功夫,他的手掌上磨得全都是水泡,第二天再干活,水泡就磨破了,开始流血。她再去学校阅览室看见他的那双血迹斑斑的手,就非常地心疼,跑到林坪乡卫生室里买来碘酒和药棉,把他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在桌子上给他抹药水。</p><p class="ql-block">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去学校阅览室看书时总会把艾随峰的脏衣服拿回家洗了晾干再送到他的宿舍里,过一段时间还会洗洗他的被罩和床单。隔个半月二十,她还会张罗着包顿饺子把他叫到她的窑里来吃。记得有一次,艾随峰在“农业学大寨”修完梯田回来着凉感冒了,病得起不了床,她知道以后就把家里的白面、芝麻、腌韭花拿出来,在那天下午擀了一大碗细面条送到他的宿舍里让他吃。</p><p class="ql-block"> 不久,村里就有人风一股雨一股地传播说,她和学校里的知青艾随峰关系不正常。可她心里不在意,她觉得北京知青来林坪插队遇到了困难她就得帮,自己就算没了父母好歹还有个家,而艾随峰在林坪无依无靠,再说他那么善良,他有难处她不关心谁关心?</p><p class="ql-block"> 在她无微不至的关心下,艾随峰的烂手和感冒都彻底好了。他变得越发青春和生气勃勃,篮球场上更多地活跃着他矫健的身影,早晨他领着全校学生在她们村的马路上跑步时,队伍的前面更多地听到他的高声笑语,下午的时候他那熟练又悠扬的手风琴声,驱散了她那些黄昏时分的愁思。她在沉浸他的欢乐陪伴的同时,随着季节和时令给他带去各种各样的山里的特产:杏、桃、小瓜、大枣和红薯干。</p><p class="ql-block">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 她毫无顾忌地享受着她和艾随峰的友谊。她感觉到很快乐,却不知道由于她的出现搅扰了他的平静。他开始向往、憧憬、开始睡不安稳,开始跃跃欲试。就在七零年农历二月那个星光满天的春夜,她和艾随峰相伴夜行十几里路去卧虎镇上看一部有关抗战的电影回来的路上,他说“小心脚下”的同时抓住了她的手,她马上感觉有一股热流涌遍了她的全身。时至今日,她仍能鲜明地记得他那滚烫和颤抖的手,一种真情的烈火由他而起,也点燃了她,那是无法拒绝,身不由己的。她当时也说不清楚这是她希望的还是不希望的。总之,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也许她的心里已经对他产生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自己喜欢的男青年的爱。她们就这样手握着手一路走回她们村里,他把她送到她们家硷畔上又返回了林坪学校。</p> <p class="ql-block"> 时间在她和艾随峰在林坪学校阅览室小窑里的陪伴与相谈中静静地流淌着。转眼到了农历三月,暖暖的春风吹拂着河堤之上翠绿的柳条,学校对面向阳的山坡上雪白的杏花开过一个礼拜之后,粉红的桃花又相继绽放。杏树和桃树枝头的繁花与满山翠绿的柳枝相辉映照,把学校周围的山山峁峁装扮得异常生动,一下子就能把人们的心情感染得和春天一样地温暖。</p><p class="ql-block"> 端午节过后的一段时间里,山湾里杏树枝头酸酸的杏便慢慢地由绿变黄。夏至前后,她家山湾地里的那棵杏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杏,她在锄地的时候用锄头钩下一枝结满杏子的树枝,在下午去学校看书的时候把这么诱人的杏送给艾随峰吃,他接过去在手背上擦一擦就放在嘴里吃。看来他是很喜欢吃杏的,于是周末的一个下午,她和艾随峰又相约来到她家那块山湾地里,准备在那棵杏树上摘一些更加新鲜的杏吃。</p><p class="ql-block"> &nbsp;她家的那块地在一个三面被地楞围起来的小山湾里,她清明时节种进去的洋芋现在稀稀疏疏地长出嫩绿的叶子。小小的地块周围长满了茂密的青草,草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红、黄、蓝、紫,一片五彩缤纷。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心地翩翩飞舞。地畔上只长着一棵独立的杏树,碗口般粗,浓密的树叶象伞似的投下很大一片荫凉,树上黄里透红的杏儿在绿叶间向她和他招手微笑。她和艾随峰走过去,先后坐在树荫下。她猜想那一刻她和他的都心在狂跳着,因为她看见他的脸红腾腾的,而她的脸大概也一样。她意识到,此时此刻她和他来到这样一个地方除了吃杏,还意味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和艾随峰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摘杏吃,太安静了!静得叫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杏树的枝叶在他们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颗熟透的杏子从枝头落到她面前的地上,&nbsp;她顺手捡起那颗像她一样“脸蛋”红扑扑的杏子,举在眼前不好意思地微笑着,似乎那颗杏儿明白了她此刻的心思。</p><p class="ql-block"> 艾随峰两只手局促地抱着膝头,红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长满花草树木的山峦。突然,他凑到她跟前一把拉住她的双手,深情地望着她,对她说:“小杏,你真好!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离开你。没有你,我简直就活不下去了。你答应我吧,小杏!我要永远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你!”</p><p class="ql-block"> 她尽管在心里似乎有所预料,但还是惊慌失措地看着艾随峰,立刻感到手足无措,胸口像火烧一般灼疼,身上的肌肉紧缩起来,四肢变得麻木而僵硬。爱情,就这样来了?她还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认真地想过和艾随峰走在一起,她感到惊慌,又感到新奇,害羞地低着头。</p><p class="ql-block"> 艾随峰搂住她的肩头,用一种极其亲切和喜爱的眼光看着她,她也扬起脸看着他,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胸脯上。他终于张开他那强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然后坚决地把他发烫的额头贴在她同样发烫的额头上。她的身体一抖,闭住眼睛,觉得自己失去了任何记忆和想象……</p><p class="ql-block"> 当她和艾随峰站起来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西边天上的片片红霞像是给碧绿的山顶披上了一条条红色的纱巾,沟底小河里的流水声在静悄悄的傍晚显得非常地响亮。村子就在前边,她上了她家的硷畔,而他向村子里桥头的学校走去。</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里,她的心里既感到愉快,又泛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就是在她和艾随峰去山上吃杏儿的那个下午,她永远地告别了过去纯真的二十年,从此便给人生的履历表上划上了一个标志。不管这一切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她都想哭一场。</p> <p class="ql-block">  当人们的心田被爱情的雨露滋润的时候,就会感觉生活是多么地愉快,而感受生活愉快的同时又觉得时间过得是那么地快。转眼秋天的凉风便吹遍了林坪的漫山遍野,山上树木的叶子由绿变黄,在寒露时分片片黄叶像一只只黄色的蝴蝶在林间飞舞。星期六这天,她正在她家那块山湾地里刨洋芋,她看见洋芋的蔓子都枯萎了,地畔上夏天时点缀着的青草和五彩的花朵现在看上去只剩一片荒草,那棵杏树上再没有了一片绿叶,曾经诱人的杏儿和树叶一起落入泥土中,再也找不到曾经的美好。</p><p class="ql-block"> 这时,艾随峰满面春风地来地里找她,高兴得告诉她:他被铜川的军工企业招为工人了,而且林坪乡就这么一个招工名额,公社领导看他在“农业学大寨”干活很卖力才把这个宝贵的招工名额给他的,下个礼拜一他就去铜川报到。当时她听到艾随峰告诉她的这个好消息,又高兴又难受:高兴他成为了国家的正式工人,再也不用在林坪山上和本地社员一样修梯田受罪了;而难受纯粹是为了她和他的分离。难受归难受,她还是满怀热情地为他做着临行前的准备。他那年来林坪时带的行李极为简单,就只有一个帆布大提包和一床薄被褥,她担心他到了工厂会在寒冬腊月受冻,于是跑到林坪供销社买了八斤棉花和两块蓝格子布料,熬了两个晚上给他缝制了一床新棉被。</p> <p class="ql-block">  在艾随峰离开林坪的那天,她一直把他送到村头。在村子前头的那棵柳树下站住后,她和他默默地相对而立——就是在这条马路上,她和他在卧虎镇上看罢电影往回走的时候第一次牵手了。</p><p class="ql-block"> “峰,你常想着我……”她咬着嘴唇,泪水在脸上扑簌簌地淌下来。</p><p class="ql-block"> 他对着她点头。</p><p class="ql-block"> “你就和我一个人好,千万不要把我一个人撂在这林坪村……</p><p class="ql-block"> 他眼里含着泪水还是点头。</p><p class="ql-block"> “你常回林坪来看看我……”</p><p class="ql-block"> 她拉住他的手想再一次靠在他那温暖的胸怀里,这时送他去卧虎镇坐公共汽车的公社的人开着拖拉机来了,她只好怔怔地望了他一眼,慢慢地转过了身。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见他还站在拖拉机前一边抹眼泪一边望着她。她难受地挪着沉重的步子,转过一个大弯再看时,拖拉机喷着黑烟已经走远了,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痛苦地走向回家的小路。这时,远方天边的一群大雁排成“人”字正用力扇动着翅膀,“嗷嗷”地向南方飞去……</p><p class="ql-block"> 在大雁南飞的季节,艾随峰从林坪乡离开以后,村里的人就再也不说她和他的闲话了,大家都知道他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的,所有人都认为她和他的恋爱就像一阵风,迟早会散的。但她还是对她和他的这份异地恋抱着很美好的希望,因为村里人都不知道,她总是定期到村前头的柳树下,从乡邮递员老李的手里接回一封又一封艾随峰从铜川寄来的信;同时她也把一封又一封的信交给老李,向铜川寄去了。她和老李达成了“协议”,让他为她和艾随峰的异地恋保密。</p><p class="ql-block"> 在艾随峰到铜川的前三个月,她每个月都能收到他大量的来信,除此之外还收到了他每个月寄来的三十块钱,她猜想那些钱大概是他一个月一半的工资吧。临近一九七一年过春节的那一天,她还意外地收到了他给她寄来的一身新衣服——他熟悉她的身材。</p><p class="ql-block"> 然而,过完春节的两个月里,她再没收到他的一封信。她在心里犯嘀咕的同时也为他担心着:他是不是在工厂里出了什么事故?在她心急火燎地等待中,农历二月底终于又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在信中没有了之前一贯的情意绵绵和亲切问候,只是简单地说他最近会抽空回林坪一趟。不管信里怎么说,她高兴的是,她和艾随峰分别五个月后又能见面了,村里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她是怎样地思念他。</p><p class="ql-block"> 她收到艾随峰的来信以后,马上忙碌起来。过年时做下的年茶饭都吃完了,她又重新在石碾上压好了做油馍馍、黄馍馍和红枣油糕用的各种软米面,还把家里唯一的那只老公鸡杀了,做成酥鸡和丸子。她和他好了以后的第一个春节没在一块过,她要等他回来给补上。准备好各种接待他的吃食,她又坐在镜子前精心地把自己那黑亮的长发分成两捆,编成柔软妩媚的麻花辫,然后系上优雅的红色丝带,还换上了他给她寄来的那身新衣服。</p><p class="ql-block"> 二月过完了,艾随峰没来;到了三月底,去年南飞的雁“字”飞回来时他还没来,上个月做好的酥鸡和丸子都酸了,她只好把这些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都倒进了猪食盆里。等到林坪学校对面山上的杏花败了桃花又开,他还没有来。她眼巴巴地看着杏树上的毛杏儿由绿变黄,最后熟透的杏子落了一地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到来。</p> <p class="ql-block">  在漫漫的等待中,她的心由热变凉,最后像她家山湾地畔上的荒草蒙上的白霜一样地寒。每天她都无心吃饭,更无心再打扮了,等弟弟吃完饭去了学校以后她才胡乱吃点,然后把弟弟中午要吃的饭温在锅里,就去山上的田地里干活。那几天,她来到她家那块山湾地里刨洋芋,刨一会儿坐在地畔上的那棵杏树下发一会儿呆,再站起来刨一会儿。她在心里悲伤地思虑:他的家在首都北京,而她生活在林坪这个穷山沟里;他是国家正式工人,而她是个农民。他肯定是不愿意一辈子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大概不会再和她好了,也不会再回林坪来了!想到这些,她的眼泪就忍不住地流下来。在朦胧的泪光中,她仿佛又看见她和他坐在地畔上的那棵杏树下,他抱住她,亲切地吻着她的脸颊……</p> <p class="ql-block">  她在冷冷清清、索然寂寥的时光中度日如年,她在凄凄惨惨、寻寻觅觅的岁月里从春天盼到夏天,又从夏天熬到冬天,艾随峰还是没有出现在林坪村的马路上,就这样在愁苦寂寥中一年快要过去了,一九七二年的元旦到了。那天下午阴得很重的天上飘着雪花。村里静悄悄地,只听见雪落在地上沙沙沙的响声,一片迷蒙蒙中,远处的山尖上开始变白了。这时,乡邮递员老李踏着薄雪来给她送信,她惊讶地接过信封一看,是艾随峰的来信。她望穿秋水般地盼了他将近一年,人没盼来好歹他的信来了。</p><p class="ql-block"> 她站在雪地里怀着激动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打开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亲爱的小杏:</p><p class="ql-block">你好!</p><p class="ql-block"> 我想还是直接了当把一切都说清楚吧!我本来想在农历二月底回来一趟的,想当着你的面把一切都说清楚,但我想我们都会无法忍受这种面对面的折磨。由于没有勇气面对你的痛苦,所以我把回林坪的事儿一拖再拖。今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在信上说这事为好。</p><p class="ql-block"> 我不得不告诉你:春节回家探亲时,我给父母说了咱俩的事,我父母不同意咱们的婚事,他们的主要理由是:你是个农民,我们将来无法在一起共同生活。父母亲已经在北京给我安排好了工作,而且还替我找了个对象,也是个回京的知青,她父母和我父母是老战友,前几年又一同患过难。</p><p class="ql-block"> 亲爱的小杏,从感情上说,我是爱你的。但我父母在文革初期受尽了折磨,现在年纪又大了,我不能因为我的事而伤他们的心。再说,从长远看,咱们若要结合,不光相隔两地,还要面对户籍关系、生活习惯、习俗观念、子女前途等一系列问题,这将给我们之间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困难。</p><p class="ql-block"> 由于这些原因,亲爱的小杏,我经过一番死去活来的痛苦,现在已经屈服了父母——实际上也是屈服了另一个我自己。我是自私的,你恨我吧!啊,我的天!这一切太可怕了……”</p> <p class="ql-block">  她看到这里,头上立刻像响了一声炸雷;脑子里像钻进了一群蚊子,嗡嗡直响;她感到天也旋来地也转,好像雪是从地上往天上飘。她无比痛苦地把信丢在雪地里,泪水唰唰地在脸上淌下来。想着他写在信里的话语,她心里难受极了,喉咙眼里像堵着一块石头。</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风雪更大了。透过冰冷的泪水,她看见远远近近的山峦与河谷间白茫茫一片。 不知为什么,她跌跌撞撞地踏着厚厚的积雪跑到了她们家那块山湾地的地畔上,疲惫地坐在那棵杏树下,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来,一会儿她浑身上下就落满了雪,像堆起来的雪人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她还呆呆地背靠在那棵杏树的树干上,回想着她和艾随峰交往的一幕幕:她想起那个夏天的午后,她和他坐在这棵杏树下面,他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他永远都不离开她!他愿意把一切都献给她!”她就那样单纯地、死心塌地地把自己的初吻和一个陕北姑娘全部的爱给了他……</p><p class="ql-block"> 可是……可是这么快他就要丢下她远走高飞了。她不理解这一切,更接受不了这个天大的打击,她觉得她眼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冰冷的白茫茫一片!于是,她站起来痛苦地闭上眼睛,真想一跃从地畔不远处的那个土崖上跳下去……</p><p class="ql-block"> 这时,她听见沟底河谷里响彻着弟弟沙哑的喊叫声,弟弟一定是从学校回来时看了她丢在雪地里的那封信,怕她想不开才在迷漫的风雪中着急地寻找她来了。她睁开眼睛,看见弟弟连跑带爬地向山上走来,身上沾满了雪和土。</p><p class="ql-block">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浑身无力地又靠坐在树干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弟弟也默默地坐在了她身边,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忍不住呜咽起来。天渐渐昏暗下来,风小了雪仍然很大,毛茸茸的雪花儿在黄昏里静悄悄地降落着。归牧的羊群从对面山里漫下来,在风雪中缓缓向村子里移动。</p><p class="ql-block"> 她伸过去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抚摸着弟弟的头。弟弟抹去脸上的泪珠,柔和而真诚地对她说:“姐姐,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但你也不要过份想以往的事了。对待社会,我们常说要向前看,对于一个人来说,也要向前看。生活总是这样,不能叫人处处满意。但是,我们还要热情地活下去。人的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方面不满意,就失去了生活的勇气。爸爸在世时常对我们说‘只要我们不对生活丧失信心,一切不幸的事都会过去的,寒冬过去,就是温暖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这些真诚而朴素的话让她惊喜地发现,弟弟真的已经长大了。是啊,父亲活着的时候曾说过:寒冬过去,就是温暖的春天。她要像弟弟说的那样,热情地活下去,在这亲爱的土地上,用劳动和汗水创造她自己的幸福,因为寒冬过去,就是温暖的春天!</p> <p class="ql-block">  寒冬过去了,那段短暂而凄美的初恋也永别了!在这温暖的春天里,山湾的那块地畔上又长出了新的青草,开出了新的花朵,那棵落了花的杏树也结出了全新的青杏。她摘了一颗青杏儿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尝着那股酸酸的滋味,然后便告别了这杏树,走下山来。四月的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她留着泪痕的脸颊,抚摸着她被爱伤过却向着阳光的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