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字:七月白荷 </p><p class="ql-block">图片:自拍 </p><p class="ql-block">配曲:竹枝词</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我们插队地苇子坪有两棵干年银杏树,一棵是隋朝大业年间栽的,另一棵是唐贞观年间种下的。</span></p><p class="ql-block"> 贵人有三种意思,过去讲一种是“尊贵的人”,另一种是“古代皇帝妃嫔封号之一”,现在另一种说法是“对自己很有帮助的人”。我的农民朋友陈汉芳就是我生活中遇到的一位贵人。</p><p class="ql-block"> 1969年我进了大队修路队,自古进苇子坪就要经过青石崖,几十米高徒峭的绝壁逼得河水转了个弯。山依偎着水,水映照着崖。驭伕到这里都要小心翼翼牵着骡马,生怕有什么闪失;如果对面来人背着背篓,只能先吆喝让人闪开。</p><p class="ql-block"> 1970年春节前,道路修过雷神庙,陈汉芳多次来此勘察,决定将悬崖上几块巨石炸下来,落在河中为新修道路当立石。第一次共有五砲,我原本是爆破手,陈汉芳这次没让我上,请了杜家河一位姓花的药农,他能熟练地自己攀绳而上,让他在选好角度的巨石缝中埋下了炸药。</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苇子坪现在的农民住房,还保留着先人传下来的式样。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爆破那天,我们躲在苇子坪一队刘铁匠家竹篱后观察效果。刘家是进入苇子坪川道的第一家,离要炸的山口约二百米远。凌历的哨声响起,随着四声闷响,成片的峭壁摇摇欲坠,发出阵阵呻吟,然后滚塌在崖下水中,河水如同喷泉一般腾空而起,很快便被黄色的烟雾笼罩,天空如沙尘暴袭来灰暗一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怎么只有四声呢?”来不及细想,我拔腿就往山口跑去。突然又一声砲响,碎落石块如同流星雨似的飞了过来。我楞了一下,随后被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的陈汉芳按在了他身下。陈汉芳将我拉起来后,在迷茫的灰尘和烟雾中,我看到他黑条绒棉袄的背面,被砸破了几个洞,露出白生生的棉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图中右下角就是陈汉芳的家。</span></p><p class="ql-block"> 陈汉芳先辈是从山外逃来的,原住在古岔河脑,方园几十里没有人家,陈家在这里扎根后,这里先被叫做陈家窝棚,后改称陈家店坊。沟里春有竹笋,夏有浆果,秋有陈家种的庄稼,是黑娃子最喜欢出没的地方,一年种的庄稼能让野兽糟踏一半。</p><p class="ql-block"> 陈汉芳的爷爷后来把家迁到了人烟较密的古岔河口,这里有两棵上千年的银杏树。当初选在银杏树旁,因为老人相信:“门前葡萄子孙多,银杏进宅满地财”。更重要一点是银杏树下的破庙从民国起改成了学堂,子孙们能就近读书识字。陈汉芳就在这里读到完小毕业。</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今日石门口的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 1969年秋收后,大队决定要将苇子坪通往石门囗干年骡马小道拓宽,修一条能拉架子车的大道,并说对老百姓来讲这不仅意味着出行方便,更是生路,是一条出路。大队安排陈汉芳带我打前站,从雷神庙到石门口近十里山谷没人烟,陈汉芳知道石门口西侧有个山洞,找到洞口时天色已晚,砍了几根树枝,将行李架在树上,我俩下到杜家河住了一宿。</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晚上,陈汉芳和我就住在山洞里了,洞中央有块平平的大石板,陈汉芳将他带的黑熊皮铺在上面。在洞口架起一堆火,夜很静,陈汉芳坐在火边抽兰花烟,篝火燃起的烟雾像纱一样在四处流动。我坐在熊皮上说起夏天房东刘得才套了一只黑娃子的事,说我当时牵着狗也跟着上山了,那只熊下半身被夹得血肉模糊,刘大哥他们抬着这只熊,我背着他的枪和其它人的砍刀,深一脚浅一脚下到院坝里,就地把皮剝了。</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我们苇子坪的男知青,第二排右二是本文作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我们苇子坪的女知青,前排右一是作者的六姐。</span></p><p class="ql-block"> 事后,德才大哥按山里人的规矩分给我一对熊后掌。没有油也没有调料,十几岁的大孩子都是想吃不会做的主。这对熊掌挂我们住房门框了,几天便臭了,知青点的几位大哥让把它埋到路边核桃树下,说这东西沤烂了就是肥料。</p><p class="ql-block"> 陈汉芳听后嘿嘿一笑,接连吸了几口兰花烟后告诉我,新鲜熊掌去毛其实很简单,先剪去上面的毛,然后用干净的湿泥将熊掌裹上,埋在烧炕的火坑里慢慢煨,泥干剥下壳,熊毛随之而下,泡一晚上,第二天再放入凉水锅中煮。</p><p class="ql-block"> 煮时什么都不用放,只倒些灰水就行了。这灰水就是将果木烧的白炭和草木灰用开水冲散,澄清后就行。灰水中含碱,煮各种野兽肉都管用,煮上两遍,等熊掌软了,再去掉指甲,刮净细毛和掌茧,注意不要把皮搞破就行了。</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2020年拍摄的苇子坪山民住房。</span></p><p class="ql-block"> 夜很静,山洞里只有我们俩人,篝火一上一下跳跃着,将我俩影子拉长又拉短。陈汉芳接着说,要把熊掌一直煮得耙耙的,捞出来和老母鸡一起炖最好吃。可惜一般人家养的鸡要留着下蛋,所以都是煮上一锅包谷大糁子,将熊掌剁成半个拳头那么大块放进锅里,让大糁子吸足油脂后,再滴一些菜油增香,最后放点盐巴调味,就可以吃了。</p><p class="ql-block"> 我找出纸笔想记下来,陈汉芳说,算了吧,等今年护秋时,黑娃子撞到我枪口上,我给你剁两个前掌。熊冬眠时以舔掌为生,津液渗在掌心中,前掌比后掌更有营养。</p><p class="ql-block"> 大队人马下来后,陈汉芳搬出了山洞,把他铺的那张黑熊皮留下了,让我继续住在洞里看管炸药,火雷管和一盘盘导火索。晚上躺在陈汉芳留下的熊皮上,想起他在成长路上对我的帮助,心里暖暖的。</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村村通”后,公路修在下面河道边。2020年秋,我六姐回苇子坪,脚下就是51年前我们修过的路,现已荒废。</span></p><p class="ql-block"> 沟外的银杏树开始挂果了。那天,我们二队几个女知青干活歇气时,到沟里想摘五味子解馋,突然看见三四个小黑娃子正抓住五味子的枝条,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吓得她们不敢吭声便悄悄退了出来。第二天干活时又看到了这群黑娃子,一只小熊还坐在藤条上荡起了秋干。</p><p class="ql-block"> 我赶忙上三队找到陈汉芳,将发现狗熊的消息告诉他。他问黑娃子是不是在大队徐会计家北面那窄沟里发现的?得到回答后,他说那里你们二队的地盘。我说:”黑娃子还分二队三队?”陈汉芳一字一句地说,“谁家地盘上的野物谁家打,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p><p class="ql-block"> “再说还是三四个小黑娃子在一起,那就更不能打了。”陈汉芳见我不明白,进一步解释说,熊妈妈两三年才生一次,一窝最多两三个,小黑娃子要和妈妈一起生活个两三年才会独闯天下。所以山民从不追杀母熊和小熊,护秋时发现它们掰包谷棒捧,也是对天放空枪,撵走了事。</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受君之雨露,必报之甘泉”,上图是纪念上山下乡30周年时,苇子坪知青在大队学校向师生赠送物品的场景。</span></p><p class="ql-block"> 离开时,陈汉芳让我转告女知青,没事不要进阴坡国有林那几条沟。那沟里有一只瘸腿的独熊,这只熊因扒崖上的蜂桶偷蜜吃,二队蒋木匠在崖下设了套,谁知狗熊劲大挣脱了,腿成了瘸腿,这只熊后来把崖上几个蜂桶捣了个稀巴烂。狗熊一般不主动攻击人,但这只瘸腿熊肯定会找人算帐的,你告诉你们那些学生娃,还是提防点好。</p><p class="ql-block"> 我回去把这事转告了大家,又把陈汉芳讲得三个“两三年”记在本子上。约摸过了两个月,那天早上我刚准备下地干活,陈汉芳托人捎话让我去三队,说打着黑娃子了。这只熊是在古岔河沟口撞上陈汉芳枪口的,约有三百多斤,不好抬回来,在包谷地里就将皮剝了,把肉分给了乡亲们。</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远处两山之间就是古岔河沟口,也就是当年陈汉芳打狗熊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 我去的时侯,剝下的熊皮挂在院内木架上,几位来帮忙的妇女正吃力地刮熊皮内余油和肉渣。狗熊一般能活三十年,从这只熊胸前月牙弯已变成土黄色来推断,它起码活了二十多年了。</p><p class="ql-block"> 我六姐和三队知青郭璞刚巧要回西安,我想应该把这对熊掌带回家,让父母尝一尝山珍野味。陈汉芳知道后,又将这对前掌拿了过去,剪去长毛,剜掉腕垫与掌垫之间的黑痂,在创口上撒了拌了盐巴的果木灰,然后用茅草捆扎结实后又交给我。这对绑扎着农民朋友情意的熊掌,就这样被带回到西安。</p><p class="ql-block"> 事后,陈汉芳给我讲了打熊的详细经过,那天是阴历十四,月亮很大很圆,人们都晓得月儿越圆熊胆就越大。陈汉芳坐在庵棚火堆前,他想今晚要能打一只黑娃子就好了。</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苇子坪川道玉米大田,青翠欲滴。</span></p><p class="ql-block"> 熬到下半夜,陈汉芳刚钻进庵棚里躺下,迷迷糊糊听到玉米地里有轻微的响动,他知道大家伙来了。新手学游泳,越不会水扑通声越大,黑娃子进地里掰棒子,动静大的都是笨拙的新手。而老练的熊会像人一样后掌站立着,用前掌轻轻将玉米棒扭下,饱餐一顿后,再顺原路悄悄地返回。</p><p class="ql-block"> 陈汉芳钻出庵棚一望,只见青纱帐里有团黑影。秦岭大山里的狗熊,通常体高一米五左右,能在玉米地里露出脑袋的熊肯定超过一米八了。陈汉芳有点小激动,提着枪顺着庵棚木梯慢慢下来。</p><p class="ql-block"> 东北人把狗熊称作“黑瞎子”,是因为熊都是近视眼,白天看一百米以外的东西就看不清了,但嗅觉和听觉很灵敏,顺风可闻刭一里路外的气味,能听到300步以外的脚步声。就在陈汉芳拔掉枪口上塞的玉米芯时,黑娃子可能闻到火药味了,它没有逃跑,发了疯地奔过来。陈汉芳来不及端枪瞄准,黑娃子已扑到跟前,挥起前掌便抡了过来,顶着狗熊胸部的月牙弯,陈汉芳下意识地抠动了扳机……</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群群姐和君兰姐正在量银杏树又粗了多少。当年群群姐就在离树不远的学校当教师,陈汉芳的三个孩子都是她的学生。</span></p><p class="ql-block"> 天大亮了,来帮忙的乡亲们从熊肚子里取出一只完整的胆,陈汉芳悬着的心才落地,要知道一只好熊胆当年能卖三十来块钱,相当于一名公社干部一个月的工资啊!陈汉芳那时有五个孩子,打猎收入的钱还能贴补家用。我们那天喝的汤,是用熊头颅骨及龙骨,也就是熊的脊椎骨熬的汤,这些骨头上带着许多肉,和土豆煮在一起,土豆很好吃,汤却很腥。</p><p class="ql-block"> 吃着拆骨肉,喝着苞米酒,大家说了很多结结实实们话。大队赤脚医生姓李,他和陈汉芳是完小同学,也是极好的铁哥们。李医生那天说,熊的四肢骨和肋骨,剝净皮肉,阴干后都是药材,有祛风除湿疗效,主治风湿麻痹,大骨节病。现在供销社不收,也不许山外个人来收,要有人收,陈汉芳还能多点收入,这都是用命换来的钱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1998年,我们苇子坪二队的知青同乡亲们合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2021年,苇子坪四队知青同乡亲们合影。</span></p><p class="ql-block"> 那天喝熊汤,我听农村的“文化人”讲了很多,从让不让收熊骨讲到该不该割生漆,挖药材,使我进一步了解了人民群众的真实愿望,对历史和现实有了更多的思考。</p><p class="ql-block"> 陈汉芳是我接受再教育时的恩人,也是我的朋友。想想当年,我们这些大孩子,是朴实的农民收留了我们,土屋简陋但能遮风挡雨,寒冬给了我们落叶归拢的暖。我们大队四十余名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农民朋友,知青的不忘初心,就是不忘走过的路,不忘那些朴实人的善良之心。</p><p class="ql-block"> 谁说草木无情,两棵干年的银杏树在等我们。人不如花,凋谢之后还能再开,人不如树,四季常青,一活数百,甚至上干。</p><p class="ql-block"> 我们大队知青几乎每年都有人回第二故乡,两根千年古树是必去的打卡之地。“秋风牵衣袖,一步一回头,山山岭岭唤我回,一石一草把我留。”陈汉芳与我天人两隔了,但看到了干年银杏树,我还感觉他活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