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之后……

毛歌

一句话，一本书的书名，一段路，一栋建筑物比如教堂或者庙宇，一棵树，一块遥远到模糊的距离都可以辨认的巨石，一个人的身影，还包括烟囱，所有的这些事物都变成了一种提醒，一种刻意参与到我们日常生活的真实形象。有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在香樟树前面加上三棵这样的数量词，因为那个咖啡馆的名字就叫做“三棵香樟树”。在我们村的东南区，翻过一个山谷，有另外一个小村庄，人口估计不到500人，坡地上都是橄榄树，峡谷里一条溪流穿过茂密的灌木丛，野鸭子和水鸟就世代栖居在这里。没有人去打搅它们，盘旋在蔚蓝色天空的苍鹰，只能投下寂寞的影子。

在溪流要离开村庄之前，恰好有一个腹地。那里种植了一排青柠树，沿着溪流往路边走，就是一个叫做“青柠树”的咖啡屋。我在夏天和秋天的早晨，会开车去那里。一方面是为了那一杯咖啡，一方面是为了看看那些躺卧在青柠树下的野鸭子。我总觉得这些鸭子和其他地方的鸭子不一样，或许是因为灌木丛的原因，它们的身上有一种奇妙的多种色彩的光斑，我开始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才知道这种光斑原本就属于它们。无数的阳光会一年四季落在灌木丛里面，那些带着叶绿素的光芒，会按照时间的艺术塑造出来一种新的生命形象。野鸭子不怕人，它们并不总是走近人，讨吃。乡下的野鸭子有一种独特的骄傲。它们不缺吃。溪流里多的是小鱼小虾，就连灌木的枝条上都是螺蛳和各种昆虫的幼虫。咖啡屋除开厨师，还有一个打咖啡的小女生。进来的人，只需要选择好自己的位置就好。像我一样来这里，是为了看野鸭子和随着溪流消逝的灌木丛。我曾经想打听如何走到溪流的尽头，这样的一种漫长的散步将会是十分惬意的事情。但是，村子里的人无法告诉我，他们手指的方向，既模糊不清，也让人陡然有些落寞。

不过，在村子朝东的路口，一栋红色的砖瓦屋，可以帮助任何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提起自己的兴趣。栅栏已经老旧，两三棵侧柏树仿佛一万年前就被人种植在这里。砖瓦屋依然有一个烟囱，四周是平坦的草地。很多年前，是的，当我们无法清晰地描述时间的时候，我们会说“很多年前”。——这让我们暂时不去追究具体时间的概念，而着眼于当前。我和你一样，小时候听父母亲讲故事，或者读童话故事书，开头的那一句话都是一模一样的:很久很久以前……，这让我们兴奋，有一种一探究竟的欲望，我们才不会管“多少年前”，我们想要知道的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那些即将发生的事，有助于我们翻读新的一页。在这样的红色转瓦屋前面，一只脚踏在栅栏上，一只手扶着栅栏，身体微微前屈，有一种要依靠前方的感觉，就完美得让自己深陷在图画之中。很多时候，我们自己的到来，是为了给某一个村子添加一笔，或者给读过的某一本书增加一种旁听的因素。我们站在那里，路过的人以为我们是这房子的主人，而我们自己则正在猜测古老的孤独的房子为何保留至今。若干年后，这栋房子也许就不再站在这里了，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记忆淡漠到无从描述。

我突然想起来成都，想起来九眼桥，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打听这座桥的故事，不远处，曾经有一条狭窄的弄子，走过瓦屋屋檐就可以进入四川大学。这条弄子的名字叫做“培根路”，这么一个名字，让人想起来哲学家培根，而绝不会让人联想到翻译成中文的“培根”（烟熏肉）。那个时候，成都有自己的麻辣腊肠，几乎每一个家庭主妇都有自制香肠的能力和技术，要是你的阳台上没有竹竿串挂起来的香肠 ，那会是一种巨大的失落和不着边际的焦虑。如今，要找个人打听培根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老人们已经慢慢地消逝了，连光影都没有，年轻人对于这些不感丝毫兴趣，因为过去对于他们来说一点不重要。

知道培根路，又怎样？

在我们老家 ，有一座很小的石头桥，取名“关公桥”。从那里往上，是我们村，往下，是另外一个村，唯一的河流穿过关公桥，河水均匀分配给两侧的田地，再渗透到地下，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构成了村舍附近的水井，人们挑水喝，或者在夏天的凉夜里，提着靠背椅坐在一起，聊天。有人会说今天晚上星星好亮，有人会建议我姆妈唱一首山歌。歌声歇息于墨汁未干的山坨，随后，便是三叔公的故事。他讲他所见到的人事、变化、唏嘘、欢乐。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故事的夜晚，都生活在这一并不短暂的时间里，而忘记了白天的劳作的辛苦。

我们村子里的人，像神话故事书里的人一样，活着。

这是我一再要刻意描述我的故乡和村子的原因之一。我除开描述，就再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了。这种唯一的能力，有时让我落下艰难的泪水。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