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背后:一些被遗忘的事

严小白

<h3> <i><u>记得有人说过,回忆多的人是没有出息的了,因为他眷念从前,难望再有勇猛的进取;但也有人说回忆是最为可喜的——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九)》</u></i></h3> 前些天的十一月八日,一年一度的记者节,微信朋友圈里满是刷屏的信息,自然又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十年有余的记者生涯来;翻出手机相册里那些渐行渐远的照片,思忖着是不是还要再蹭一波记者节热点,缅怀或是祭奠那远去的岁月,终究还是作罢——毕竟,“回忆多的人是没有出息的了”。<div> 可是,中国人念旧近乎偏执,去乡日久,故人难觅,都是抹不掉的过去,回不去的从前。钱钟书说,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如果拙劣地加以模仿,似乎可以说,那些让你留念着不肯放手的,恰是不受自己掌控的。譬如残喘的青春,譬如残血的梦想,又或者是昔日记者生涯的那些日与夜,那些用字句和画面重现的每一个新闻现场。而在新闻背后,总有一些被遗忘或即将被遗忘的事,让我觉出人生的无常来。<br> 2009年临近端午的一天,台里通知下来一个采访任务,本地知名的湘莲企业宏兴隆公司准备了两卡车物资,准备在汶川地震一周年之际捐赠给灾区群众,安排我随车采访报道。对于这样的采访安排,我自然是乐意接受的——一是2008年汶川地震时我曾在灾区采访一周左右的时间,记忆深刻,一年后灾后重建情况如何,实在也想故地重走一次;二是类似这种报道任务不算重、发稿要求不算高的出差性质的采访,大部分时候是作为一种“福利”分配给记者们的,岂有不拿之理。</div> 第二日一清早便出发,两辆装满捐赠物资的卡车殿后,领头的车是一辆丰田PRADO,宏兴隆公司董事长贺书红坐在后座,他计划带着物资专程送到灾区。我扛着一台索尼PDW-539摄像机也坐在后座——自从某一次出差采访被一位市领导针对采访设备发表了“还是大摄像机显得大气,小机器小家子气”的评判后,不管多远的采访报道,我都背着十多斤重的大摄像机,我瘦弱的身躯与硕大的摄像机(很有可能还包含三脚架)形成的强烈反差萌曾经出现的地方包括但不限于:陕西延安吴起县的窑洞、云南腾冲怒江岸边的高黎贡山、北京西城区复兴门外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直播室——这自然是后话了,暂且不表。贺书红邀我坐在后座,毕竟这一趟行程单边1000多公里,行车10多个小时,坐在一起方便采访,也好打花车上漫长的时间。<br> 一路行车无阻,及至四川映秀时,已是晚上八九点了,此时距离目的地汶川县城还有不到100公里,但车辆却无法继续前行了。汶川和映秀是当年地震的重灾区,两地之间的道路受余震和山体滑坡影响常常中断,现在车队就被困在不久前刚发生的山体滑坡的后面数百米,进退两难。到晚上十一点多,被堵的车队毫无动静,许多司机已在车上入眠,依稀有鼾声在下着细雨的山谷飘荡。贺书红脱下皮鞋,缩在后座上闭目养神,虽然原计划被打乱倒也不急,看着车窗外黝黑的夜和不远处朦胧的山体,淡淡地说,要是现在山体滑坡,我们这么多人就都要被埋在这了。<br> 我不置可否,也只能淡然一笑。这一夜就这样躺坐在车里,半眠半醒。<br> 第二日早晨九点多,雨停了,前方车辆响起了引擎声,道路抢通后慢慢恢复了通行,三台车最终在午饭前赶到了汶川县城——并没有被埋在四川映秀的山谷里。<br> 2010年10月12日,湘潭人大网上曾刊发了一篇贺书红所作的《湖南省十一届人大代表履职报告》,对于那一次汶川之行,他在文中是这么写的:<br>……<br><i><u>(四)乐于奉献,积极投身公益事业。无论作为人民代表还是作为民营企业法人,我都非常关注公益事业,积极回馈社会。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我捐献了价值23.8万元的食品。在县人大领导的亲自陪同下,我专程将这些食品送到地震灾区,为此,湘潭地区和四川省的主要媒体都作了重点报道,受到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u></i><div> 现在回想起来,若是知道五年后他的人生变故,那一趟数十个小时的漫长旅程中也许可以多做一些深入的采访,好让记忆更深刻一点,而不是为了应付新闻报道只作了一番粗浅的沟通——但大抵也是无用的,世事无常,其实恰恰是一种正常。<br> 2014年3月31日,50岁的贺书红在公司办公楼顶楼自缢身亡。至于原因,有人说是公司转向房地产开发导致资金链断裂,也有人说是其患抑郁症,一个人打拼多年压力很大,但这些分析或揣测并未得到家人或公司承认。他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商业梦想也一同埋葬;一手打拼的湘莲企业将驶向何处,一切都是未知。也许,最终答案连同心底的思绪,早已深埋在五年前那一夜四川映秀黝黑的雨夜和朦胧的山谷里。</div> 人生仿佛是一个巨大而庞杂的迷宫,不仅四周遮蔽于层层迷雾之中,出口也随时都可能变化。作为新闻记者,我们习惯用镜头去聚焦、调光、增色,并配上解说词,让一切看上去似乎更清晰更明白,但新闻背后,镜头之外,一些人的轮廓或身形变得日渐模糊、褪色,甚至消失不见。在我曾拍摄过的镜头画面中,这些人有的落马后身影难觅,从部级高官铁道部刘志军、国家发改委刘铁男,到省市厅官陈三新、符咏梅、刘建宽;有的被囚进班房,江湖不再有传说,如涉黑案主角欧建,2010年湘潭承办省运会时,其引进的宜华集团承包了湘潭体育中心扩容、提质等项目,我因负责省运会纪录片被安排对其进行专题采访,不想两年后即因涉黑获刑20年;有的则选择自己终结生命,人生画面转瞬间变成黑白,如前文所述的贺书红,以及从15楼一跃而下的恒盾集团董事长王检忠(其公司推出了一款名为竹元素的饮料,如今它的味道已逐渐在记忆里慢慢淡去)。但更多的人物和画面,逐渐被遗忘在年岁的长河里,连名字都已忘却。家境贫寒、剥莲子攒学费的排头乡黄荆坪村女学生是否如愿读上了大学?冰灾期间被围困在湘乡市褒忠山顶一个多月、看守电视信号塔的两位老人是否还健在?被骗入传销组织、从六楼跳下逃生受伤截肢的浙江义乌女孩过上了怎样的人生?幼儿园校车落水事故中溺亡的8名幼儿的父母是否已从悲痛中走出?……<b></b> 往事不可追,只剩下回忆若隐若现。现在的我,已经多年没有拿起摄像机,用画面和声音记录他人生命的痕迹;许多年过去了,我们早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寻觅,或宏大、或卑微;或直上青云、或坐看闲云,演绎着一个个未完待续的故事。<br> 十一月末的长沙,晨起甚冷,推开窗但见天色朦胧,街灯在车流中明灭。城郭如故,山河依旧,愿时间能让每个人曾经失去的被找回,残破的被补偿,即便遗忘,来日也能获得某种凭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