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俗话说,露水儿没籽儿,瞎话儿没本儿。大概意思是,瞎话儿只是在口头上说说,没有专门记录的本子。在我们豫西方言中,“说瞎话儿”跟“说瞎话”不一样:“说瞎话”的意思是撒谎,人们经常会说,“那人在说瞎话”“那人是个瞎话篓子”; “说瞎话儿”是讲故事,现在年龄在四十岁以上的人多数都有过“听瞎话儿”的经历。以前,故事类的书本少,连环画、小人书也都少见,听人说瞎话儿可是小孩子们盼望的好事。</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爱听说瞎话儿。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我和一群小伙伴在牛屋里听三爷或者六叔说,李闯王攻破宝丰城、牛金星保闯王、哪吒闹海,大概都是那时候听到的。三爷说“牛金星”,我却听成了“扭劲星”, 方言里的“扭劲”是 “弯曲”的意思,我在很长时间里都弄不清楚,那是一个星星,是怎样“扭劲”的,但不敢问,心中的疑问存了很久。后来想清楚了才知道是个人名,但这人为什么 “扭劲”,始终想不通。那时还没有电视剧《西游记》,哪吒还不是大众人物,好像说是“罗吒”,他在大海深处甩动红绫,自由地游走,还有一些后来读到的小说《西游记》里所没有的真正“没本儿”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我们村有九个生产队,同队的一位年长的姓董的哥哥,给我们讲“魏征斩龙”绘声绘色,把《西游记》里的这一段单独摘出来讲,有很多讲的技巧,比如,把魏征与唐太宗下棋的时间拉得很长,一会儿这种表现,一会儿那种表现,魏征克服了很多困难终于在睡梦中斩杀了泾河老龙王:</p><p class="ql-block"> “唐太宗看时辰已过,魏征还在酣睡,想到终于满足了老龙王的要求,没有放走魏征,不禁暗自得意。正在那时,天上忽然下起一场血雨!”</p><p class="ql-block"> 我们正迫切地想知道血雨的来历,他却忽然推说有事,要下地干活去,任我们四五个小伙伴再三央求都不为所动,我们拉不住他,只得由他走了。我们没有听够,后来每次见到他都要缠他讲下了血雨及之后怎么样,他却一直推脱,不再往下讲,惹得我在心里恼了他很久。唉!我们几个竟然谁也想不到那是老龙王的血。直到几年后我读了《西游记》才知道那瞎话儿的出处——那是唐僧取经前发生的一桩陈年旧事,被我们的董哥改造成单独的完整故事,有头有尾,而且过程非常精彩。对于这故事的重新编排,而且设置悬念,在他的文化层次上,已经够了不起了。</p><p class="ql-block"> 我上了学后,一直热爱语文课。一般情况下,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就发新书,所有的同学都兴奋地找报纸、牛皮纸,再为新书加上一层皮作为护封。我也这样兴致盎然地做,而且往往要在油墨香气还没有散尽时把全书看完,大概用不了一天的时间。看的过程中遇到不认识的字充一下就过去了,也不影响理解,反正自己的理解本来就不一定对。看完了,也会反复回味书上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上学时间长了识字多了,能见到的纸质的文字都要看看,主要是找故事,跟听瞎话儿差不多。</p><p class="ql-block"> 初冬迎冷时候,有一天一位同学说,狗娃伯的房子半空着,有好几个人在那里读“瞎话儿”。狗娃伯,也是我们第九生产队的,对他再没有恁熟悉了,然而却不知道他家里有这文化沙龙式的活动。我们在急盼中下学,匆匆赶到那里。那时节坐在屋外已经嫌冷,几个大人坐在屋里,门口处是一位姓杨的叔。门小,窗户也小,光线不好,杨叔正头朝里坐在门槛上读《杨家将》。我们悄悄挤进去听。我总嫌交战开打太慢,只盼望他把书中关于山寨的景物描写的部分隔过去。好容易等他把四六对仗的环境描写读完,听他把声音拉得挺长,顿挫抑扬:</p><p class="ql-block"> “……我仍是杨元帅帐下焦赞是也,甲胃在身,不能全礼,望将军恕罪……”</p><p class="ql-block"> 我一来嫌慢,二来觉得他读的错别字太多,就低声嘟囔:“不是‘仍’,应该是‘乃’。”</p><p class="ql-block"> 杨叔一看我提出了意见,并不生气,真诚地说:“来,你来读一会儿。”我知道他并不是因为我挑错而恼火,于是兴奋地接过书,当了几十分钟主角。天要黑了,字都确实看不清楚了,我再三说好话,把这本书借过来。我知道母亲不允许看课外书,就跑到七叔家花一夜时间看。我村已经通电,大概十五瓦或者二十五瓦的灯泡明晃晃地照在书上,一个一个故事连起来看,真来劲。我躲在七叔家看书,他有没有到我家报信,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第二天屋外天色放亮,七叔家已经有人起床了我才匆匆翻完最后十来页,悄悄溜回家里。又隔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还一直惦记着那个“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不应该是“甲胃”,到学校后在班上遇到一本字典才解决了“胄”字的读音问题。</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听到的瞎话儿有长有短,但一般有头有尾,表达什么主题都清楚明了,是骂地主老财的,是歌颂智慧的,是聊斋美女的,是白猿偷桃的,或者《隋唐演义》《呼家将》《封神演义》里头的段子,由说瞎话儿的人讲出来,每每自成一章,引人入胜,有时候还有伏笔,有照应,经过多少年品起来都感觉韵味悠长。不过也有结尾不太明朗的,格外让人挂念。直到现在,还经常回忆起许仙与白蛇娘娘发生恋情之前的情节,说是许仙的父亲为许仙买汤圆,卖家说,“大哩一个钱仨,小哩仨钱一个。”大汤圆卖完了,许父忍痛花仨钱买一个小汤圆,还被许仙弄丢、被白蛇吃到……好像没有讲完,让我存疑许多年。那是第一次听说汤圆,却没有吃过,以致于时常悬揣那汤圆的形状和味道,真正吃到时联想起这故事,佩服许仙的汤圆能帮助白蛇修炼,仍然欣羡不已。</p><p class="ql-block"> 瞎话儿还没有听够就长大了。然而心中总有一个听瞎话儿的梦想一直在脑中存留,以为要是有谁能把瞎话儿故事知道完,讲完,那他一定是一个非常渊博的人,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跟着他把瞎话儿听够,该是多么地幸福!</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心里有一个关于瞎话儿的执念:以后自己有能力建房时,要在院门的一侧盖一间房子,不用太大,在里头放一张桌子,放几把椅子,吃过晚饭后,邀约一位老先生,我可以供应茶水,用一盏不明亮的灯照着,由他前三皇后五帝地说瞎话儿,或者与小时候的朋友们一起,复习以前听过的瞎话儿,或者交流后来听到的新瞎话儿,也行。</p><p class="ql-block"> 我三十多岁时候终于有机会,也有能力要建一处房。我把我的规划说给了建房的人,后来确实建起了这样的屋,在门楼房的一边,连着厨房建了这么一间。我还真在里头放了桌子,放了两把椅子。然而说瞎话儿、听瞎话儿的初衷一直没有实现,那间打算专供说瞎话儿的屋一直派不上用场。我的说瞎话儿的三爷、六叔,读瞎话儿书的杨叔,容留我看瞎话儿书的七叔,还有讲“魏征斩龙”的董哥,一众人等,都已作古;帮助白蛇娘娘修炼的许仙的汤圆的故事还经常在脑中浮现;我自己以及年龄相仿的朋友们也似乎有了“说瞎话儿”的技术,也有了很多可以说的“瞎话儿”,却始终没有机会聚拢了谁,让谁或者为谁,说瞎话儿和听瞎话儿。在科技、媒体、书本如此发达的当下,说瞎话儿和听瞎话儿显然已经成为传说,“有本”的瞎话儿要跟“没籽”的露水一样消逝,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仅距离年轻人,也距离我们这一代人越来越远,只留下不绝如缕的美好回忆和丝丝叹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