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猫取暖

张琦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沈阳当医生，独自住在一间简易平房里。

房子四处漏风，冬天室内最低温度零下八度。夜里冻得睡不着觉，灌了热水瓶放在被窝儿里，不到半夜就凉了。

某天脑洞大开，想到了养猫取暖。

听朋友说家里有只猫妈一胎生了七崽，被煤烟熏死六只，剩下一只。心想剩下的这只猫有点像我，命大、顽强、好养。于是，上门相看，装进挎包带回家中。

那是只橘猫，抱来时还没足月，一副小可怜儿的样子。弱得连炕也蹦不上去，得搭个矮凳子助力才行。听它叫起来细声细调儿的，顺口取名咪咪，后来时间长了，随我姓叫它张咪也能听懂。

咪咪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没多久就变得生龙活虎了。考虑到卫生问题，我整天把它关在屋里，夜里也不让出去。晚间，它必做功课是接受训练，学会横躺在我脖子上睡觉。用猫当围脖取暖，恒温且持久。

一段时间后，它已经做到轻车熟路，并且学会了配合。我翻身它也跟着翻身，还会自己调位置，能不偏不倚地把我的脖子围得严严实实。

咪咪的聪明乖巧和一个小生命展现出的灵气，还有对食物渴望的眼神，都让我深深地怜爱。我待它比待自己好，每天给它吃煮熟的带鱼或小黄花鱼，偶尔买只扒鸡或酱猪肝，也是人猫各半。

有段时间，它吃够了荤食改吃素了，干面粉、白糖、生土豆、大白菜都吃得津津有味。最多时一天吃掉半棵大白菜心，还能啃下一个小土豆。没多久又恢复了吃荤。

咪咪是只懂感情的猫。我上班离开家时，它会跳到院墙上目送我骑车离开，走出好远回头看，它还在那儿伸脖子张望。下班回家，它准会蹲在墙垛上等候，从不漏岗。见我进了门，赶紧跳下来直立求抱。为了不让它失望，我下班后一定先回家看它一眼，然后再去做别的事。

我上夜班留它自己在家，为它备足食物和水。冬天给它做了个棉被窝儿，还缝了小枕头，它懂得自己钻进去枕着枕头睡觉。

一次，我连上两个夜班没回家，回去时见墙垛上没有它，就觉得是出了什么事。打开门，它哼哼唧唧一瘸一拐奔我走来，抱起时，竟然委屈得眼里溢出了泪。和我一起来家里的护士惊讶地叫着：“哎呀，你的猫哭了！”

咪咪是哭了，泪滴像黄豆粒一样大，嘴里还呜喵呜喵地，不知在说些啥。

经检查，它的左前爪扎进了玻璃碴，很深，已经感染化脓了。我用镊子给它取出玻璃碴，上完消炎药包扎好，它就把脸埋在我怀里，赖着不肯离开。

咪咪最大的本事是看家，那气势决不逊色于狗。外人只要踏进我家门槛，它一准扑上身去抓住衣服打提溜，嗷嗷叫个没完，直到我抱它下来才算完事。

它寂寞的时候爱往我身上蹭，有时蹿到我的肩上蹲着。看我写东西冷落了它，会故意躺在书本上装睡觉，还假装打呼噜。我哄它，它不理。吼它，它立马和我急，敢用前爪拍我。

咪咪脾气急，随我，但比我厉害。有段时间，它特别闹腾，把立柜挠得像锯齿划过一样。晚间睡觉前，我躺在炕上，它就跳到炕里边的窗台上，远距离向我胸口冲撞，没完没了。撞疼了我，还不能说，一说就梗着脖子冲我哀号。

我跟单位同事诉说养猫的不易，人家笑我不懂事。说猫长大了，也该搞对象了，不能总关在屋里，得给它自由。

哦！我忽视了一个小生命的情欲问题，没有顾及到它猫生的基本需求。当晚将它放了出去，并为其留了个来去自由的猫洞。

不久，咪咪学会了捉老鼠，还爱叼着老鼠回来炫耀。我嫌老鼠脏，不许它弄进屋，也不许它吃，遇见了就抢下来处理掉。几次以后，它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再也不往家里倒腾老鼠了。

咪咪是只公猫，不成想它太风流，以至妻妾成群。为讨好异性，总在夜里带领一群母猫回家来吃它的小鱼。经常是我听见响动打开灯一看，地上四、五只各色小母猫，正围着鱼盘大块朵颐，它像个富家的公子哥坐在一旁，悠闲地看着妻妾们分享自己的美食。

见这家伙胳膊肘往外拐，我气不打一处来。想想我一个月给它买鱼的钱都赶上自己的伙食费了，难不成还要替它供养三妻四妾？

我敞开门，抡起笤帚一通横扫，那些母猫一个个仓惶向外逃窜。没想到咪咪竟然不让了，直立起来跳脚、瞪眼、呲牙、挥舞着前爪凶巴巴地对我嚎叫。不依不饶，像个斗士。

这还了得，要造反啦！

为压住它嚣张的气焰，我也瞪起眼，一手掐腰一手举起笤帚冲它怒吼：“你个没良心吃里扒外的家伙！快吃垮我啦！照这样下去……”

我说一句，它嚎叫一声，高低不服。我揪住它的后脖子，咬牙切齿地一顿威胁，它终于不再出声，人猫双方就此休战。

当夜，它离家出走，三天三夜不归。整日卧在邻家房顶晒太阳，对我不理不睬。我举着一条小黄鱼低声下气又哄又骗，好不容易才把它劝回了家。

当晚，又有几只小母猫找上门来，我怕又得罪自家主子，不敢再撵打它的新欢旧爱，只能藏起鱼盘减少损失。

咪咪成了那一带的猫王，每天蹿房越脊，总有一群猫友前呼后拥跟在身边。和邻家的大狗打架，它敢跳起来拍打狗脸抓挠狗头，还咬下过一嘴狗毛，后来那狗见着它就跑。

咪咪走起路来昂首翘尾，威武雄壮，十足的王者风范。它霸气地活在多彩的猫界狗界里，混得猫生得意，风光无限。

后来，咪咪不再往家里领猫，经常夜不归宿。我打着手电筒去唤它回家，偶尔会远远地喵一声，大多时候不回应。我不知道它在忙什么，倒也不担心什么。我以为，一介猫民，充其量打个架，偷个荤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情。

唉！猫不教，人之过。我无论如何想不到，它竟然在外面接连犯下命案。

夏夜，我开着房门半睡半醒，听到院儿里有响动，赶紧开灯，眼前的情形吓得我两腿发抖。咪咪拖回一只和自己身体一般大的白兔子，很吃力，发出呜呜的声音，样子极凶。我不敢伸手去夺，用笤帚连连打它，就是不松口，换根棍子敲它的头，痛得耐不住了，才不甘地撒开嘴。躲到床底下还冲着我龇牙，眼里闪着凶光。

那可怜的大白兔，身体还是热乎的，但脖子在往外涌血，估计是颈动脉被咬断了，已然回天无力。

我不知道兔子来自哪里，只好用铁锹端到院门外，等着人家找上门来索赔。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兔子没了，也没有人来找我。

两天后，咪咪又在夜里叼回吃剩的半个兔头，这一次，我狠狠地打了它，也是唯一的一次真打。事后却有了不祥之感。果然，转天夜里它又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我悔恨自己看管不力，导致了它猫生的悲剧。每天下班都出去找它，找了一个多月，找遍了那条胡同。那些和它一起玩儿过的猫我都见到了，唯独没有咪咪。我想它是被人打死了。

兔死于猫，猫死于人，我难辞其咎。

咪咪在艰苦的生活环境里陪伴了我三年。它忠诚可靠，为我取暖壮胆解闷儿，伴我度过那些孤独的长夜，那是生命与生命间的情意。我和它都懂得彼此的喜怒哀乐。我流泪时，它会用头小心地蹭我的脸。我高兴了，它就趴在身边眯起眼睛打呼噜。它不高兴的时候，怎么叫都不理我。要哄许久才爱理不理地喵我一声。我因它的存在而充实快乐，也因它的离去伤心得泪流满面。

我按咪咪的身材钉了一个长形木箱作它的归宿。可那小身子早已腐朽成尘不知何乡何野，只装进了它的鱼盘、水碗和小枕头，还有对一个小生灵的深深不舍。

我把那木箱埋在了自家院儿里。几年后房屋拆迁原地盖楼，埋下的物件追随咪咪的灵魂一并消失了。

为咪咪，我此生不再养猫，伤不起。

这多年里，每当我在街巷里见到橘猫，都会停下来多看几眼，想着会不会是咪咪转世了。如果那猫也看我一眼，就会紧跟几步，直到它跑没了影儿，人还怔怔地站着。

都说猫有九条命，我权且当真，但愿咪咪不是最后一命。不知它的来生变成了什么，也不知我的来生将变成什么。物质不灭，心在缘分就在。或许，来世我与咪咪会以另一种形式相遇。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即使和一只猫的情分，都是上天的安排，是赴前世未完的约定。

（完）

我永远的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