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山上的妈妈(副本)

稽山红叶

<h1><b> 对面山上的妈妈</b></h1><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坟茔就在我家对面的山上,与我家的直线距离不过五、六百米。这是她生前自己选定的。她说过:“我死后葬在这里,就可以天天都看到家,看到你们。”</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出生在萧山坎山一个机坊工人家庭,是个小脚女人。她身材娇小,却意志坚强;她没有文化,却知道什么是“三从四德”;她早年丧夫,却独自一人挑起了养育4个未成年孩子的重担……现在,母亲虽然已长眠地下与我们阴阳相隔20年了,但她的身影、她的教诲、她的艰辛往事却在我的脑海里留存着不可淡忘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我家祖居绍兴安昌遗风村银锭溇,虽不是大户人家,却也可算是书香门第。父亲自幼身体瘦弱,是个文弱书生。他先后在安昌、钱清、柯桥等几个酱园做过账房先生,所以人家都叫他王先生。母亲16岁嫁给我父亲,她对我这个有文化的父亲可以说是十二分的崇敬,凡事百依百顺。</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中国战乱不断,抗战胜利后接着又是国共内战,整个国家百业俱废、民不聊生。在我四哥出世后不久父亲就失业了,父亲一失业,家里就断了经济来源。苦于生活所迫,父母亲在远房亲戚的帮助下带着四个儿子把家搬到了柯桥型塘,开了爿酒酱杂货店以养家糊口。</p><p class="ql-block"> 二十世纪60年代以前的型塘是个农村小集镇,虽然不能与柯桥那样的大集镇相比,但因为有两个船埠头,每天都有往来于绍兴和柯桥的埠船和货船,所以这个农村小集镇的市面还算热闹,而且还有早市和晚市之分。那时,型塘往西几十里的山民都会把木柴、毛竹、竹笋、杨梅等山货肩挑背杠到型塘街里卖给行贩(转手买卖货物的贩子),然后就在型塘街里买些生活用品回家。我父母亲因刚来型塘人生地疏,所以我家这爿小店的生意很是清淡。但当母亲了解到那些来赶早市的山民大多都是没吃早饭就出门的,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商机,于是她就另辟蹊径卖起了豆腐浆。她白天帮助父亲管好店里的生意并照顾好一家人的生活,晚上不到半夜就起来一个人默默地磨豆腐浆,凌晨烧开淘锅就开始叫卖豆腐浆。母亲做的豆腐浆味道非常鲜美,对那些刚刚卖了山货,饥肠辘辘的山民来说,她的豆腐浆正好是冷口哺热食。尤其是三九严寒的清晨,那些冻得飕飕发抖的山民花上5分钱,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浆,马上就浑身暖烘烘了。这样,母亲的豆腐浆很快就卖得风生水起。同时,她还不失时机地向大家做广告。她经常对顾客们说:“我的豆腐浆这么鲜,就是因为用我们店里的酱油调味的。我们卖的酱油是正宗的老大昌酱油,味道特别鲜,你们舀几斤去尝尝就知道了。”从而,我家这爿酒酱店的生意也很快打开了局面。不久,我十五岁的大哥经人介绍去萧山做学徒、学生意了,家里的负担也因此减轻了些。短短几年后,父母就买下了开店的那间二层楼的房子,在型塘这块土地上站稳了脚,扎下了根,并且又生下了我这个小儿子。</p><p class="ql-block"> 我父母都有迷信思想。他们认为开店的房子不能做产房,因为生孩子时的血光会触犯神灵而影响生意的。所以,母亲生我时借用邻居魏家三姆妈她们的柴间做了产房。可怜的母亲,在怀着我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天天起早摸黑地磨豆腐浆,生下我后还未满月就又接着起早摸黑地磨豆腐浆了……就这样,我自卑微之处来到人间,也在卑微之家吮吸生命所需的养分。小时候,曾经听三姆妈说,我生下来时又白又胖。又因为我是属鼠的,所以型塘街上的人都叫我白老鼠。我想,这大概是母亲的豆腐浆把我染白灌胖的吧。</p><p class="ql-block"> 我出生一年半后,新中国也诞生了。从此,天下太平,社会安定,老百姓成了国家的主人,穷苦人摆脱了欺压盼来了新生。型塘解放初期,父亲除了管好自己店里的生意,还积极协助土改工作队做事情。因为他有文化,可以帮工作队抄写一些文件资料,所以工作队的领导对他很敬重,对我家这爿小店也多有关照。更令父母亲欣慰的是几个哥哥都很懂事,一个接一个地学着帮忖父母做事情了。二哥从12岁开始就肩挑30多斤重的盐担,跑到30里路以外的诸暨店口去卖盐,以赚取至多能买1升米的钱。(那时,食盐是国家专卖的,私自贩卖是要被抓的。有一次,二哥为了躲避盐警,多跑了好多山路,很晚才回到家里。父亲不问缘由就把他训斥了一顿,母亲看着非常心疼,她咆哮着对父亲说“孩子怎么辛苦你还骂他,从明天开始,叫他去读书,我不容许他再去买盐了!”这是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顶撞我父亲。)9岁的三哥也慢慢地能帮父母做生意、持家务和照看弟弟了……父母心里一直怀着的“有子没有廿年穷”的希冀正在一天天接近。</p><p class="ql-block"> 可谁也没料到好日子刚刚开始,厄运偏偏又笼罩了我家: 1952年,父亲因患胃癌一病不起。囿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和家庭经济,当年10月父亲就离开了人世。那时,我的大哥21岁、二哥15岁、三哥12岁、四哥7岁、我则只有4岁。因为家里没钱,大哥只好把准备结婚的一点积蓄先用来为父亲办丧事,他自己的婚事则往后推推再说。又因为买不起石廓,父亲的灵柩也没能入土,只得厝在山上的墓地里(用稻草将灵柩包裹起来搁置在墓地里)。</p><p class="ql-block"> 虽说我父亲只是个文弱书生,但他总归是一家之主,是母亲心中的精神支柱。对于母亲来说,父亲的离去无异于天塌了下来。她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她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那时我虽然只有4岁,但记忆已经非常清晰——父亲临终时,我们母子6人为他送终的凄惨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喊和凄凄切切的哭声也时常会萦绕耳边……面对膝下4个未成年的儿子,母亲只能把悲痛藏在心底,把泪水咽下肚子,只能选择坚强选择担当。虽然,孝顺而又顾家的大哥省吃俭用每月都会给母亲寄来几元钱贴补家用,但要养活一家五口人,大哥的几元钱无疑是杯水车薪。而且,1953年国家对粮食实行了统购统销,像我们这样的城镇居民一律安年龄定量供应粮食,少则十几斤,多则二十几斤。俗话说“儿子上腰, 吃饭讨饶。”我们几个男孩子的定粮肯定是不够吃的。这样,为了让我们尽量少饿肚子,势必要额外买些高价粮(即黑市米)。于是母亲白天忙里忙外地张罗小店的生意,晚上把我们兄弟几个安顿好睡觉后,自己则稍微睡一会就起来磨豆腐浆了。第二天凌晨又早早地烧开淘锅,赶着早市叫卖豆腐浆。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合作商店成立。</p><p class="ql-block"> 在合作商店工作期间,母亲经常要肩挑各种小商品到附近的各个山村销售(当时叫送货下乡)。一个小脚女人挑着几十斤重的货物来回跑十多里路,而且还要边走边吆喝,个中滋味和苦痛只有她自己知晓。况且,这么辛苦的工作,她每月的工资还不到25元。虽然二哥还没读完初中就应征入伍当兵去了,可三哥、四哥和我还都在读书,她微薄的工资肯定是入不敷出的。眼看着日子很难过下去,母亲只好让自己不想读书的四哥跟着潜家桥的篾匠师傅学手艺去了。这也是万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因为母亲深受父亲所信奉的儒家思想熏陶,她也认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一个柔弱女子能养活我们四个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要供我们读书无疑是难上加难的。为了我们能上学读书,大哥虽然也有些资助,但主要还得靠母亲负担。因此,母亲为了多赚几个钱,培养三哥和我继续读书,经商店领导批准后毅然退出了合作商店,重新开起了原来的个体小店。</p><p class="ql-block"> 不久,三哥考入了绍兴的一所中学,母亲开店就只有我一个小帮手了。可当时我正在读小学,为了帮母亲管店,我只好经常旷课。有时候母亲出去进货,留我一人在家不放心,就把我带上一起去。记得有一次母亲带我着去坎山光明采购罗汉豆和倒笃菜,回来时我们两人各挑一担(当然是母亲挑的那担重些,我的那担轻些),到瓜沥去乘轮船(那时,瓜沥到柯桥直至绍兴每天有早、中、晚三班往返轮船)。我们走一路歇一歇,走一路歇一歇,走了10多里路后到了方千溇时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我说:“姆妈我真当走不动了。”母亲说:“男小孩的力气是撑出来的,再撑一撑就到轮船码头了。”她边说边走,连头都不回,径直快步远去了。我塌落着肩膀,硬撑着一步一步地跟在后边,只见离母亲越走越远了。但没过多久,母亲空手跑了回来,她一边接过我的担子,一边对我说:“姆妈对不起你这个小儿子,小小年纪也跟我吃这样的苦。”可话还没说完,眼泪早已流下来了。我看着母亲,心里酸酸的,虽然也有些委屈的感觉,但更多的还是恨自己太小太无能了。</p><p class="ql-block"> 最难忘的是,有一次母亲去瓜沥进货,第二天回来时只带回一包湿漉漉的衣服。她一进门就说:“总算回家了,昨天我还以为回不来了。”原来,昨天母亲挑着一担刚刚买好的货,在上轮船时一脚踏空就连人带货掉入了河里。她说:“我跌进河江里时,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去了哪里?是冰冷的河水把我冻醒的。当时我心里很害怕,就怕我淹死了你们怎么办啊?后来,幸亏轮船上的人很快救起了我,要不然我可能真的回不来了。”那时我还未满10岁,听了母亲的叙说后只觉得一阵哆嗦,禁不住“哇”的一声扑进了她的怀里……</p><p class="ql-block"> 对于日子难熬的人,时间总是走得很慢很慢;对于奔竟不息的人,日子却过得飞快飞快。这两种感觉母亲是兼而有之。因为她除了含辛茹苦地养育几个儿子,还有一件轧心的事情使她经常寝食难安——父亲的灵柩一直厝在山上没有入土。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母亲心里的负疚感也一年一年在加重。1958年,三哥辍学后在型塘小学做了代课教师,家里的负担也有所减轻了。第二年,母亲与三哥商量后,花了多年积攒下来的20元钱,托人买下了别人放弃的一副寿坟石廓,终于使父亲入土为安了,也终于了却了她压抑了多年的一桩心事。</p><p class="ql-block"> 此后10年,我国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三年经济恢复和四清运动,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期间,二哥、三哥相继结婚生子,我自小学升入初中、高中并于1968年10月在型塘公社东方大队插队做了下乡知青。这10年中,我家人口不断增加并且有了第三代,母亲则渐渐老去并且因为操劳过度而渐渐憔悴……1969年2月,我当了几个月的知青后就应征入伍了。临走的那天早上,母亲手里拿着我换军装时脱下的那件她在不久前刚刚给我做的新棉袄,默默地流着眼泪;三岁的小侄儿则站在楼梯口,不停地唱着“东方红,太阳升……”;二哥熟练地帮我打好了背包;三哥则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塞给了我3元钱……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怎么向母亲告别,也不知道此去几时回还,只知道从此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生我养我并且一直陪伴我长大的妈妈。</p><p class="ql-block"> 我深知母亲的艰辛和苦楚,也一直牢记着母亲的养育之恩。从当新兵时每月6元津贴费开始,到提干及转业后直至母亲去世,我从不间断地按月给母亲寄生活费,并基本都满足了她向我提出的所有要求(当然,她从没向我提过任何奢求)。我也深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对母亲的回报远远补偿不了母亲对我的付出。我自部队转业回地方时,按当时的政策规定被安置到了杭州萧山。从而不仅没能早晚侍奉母亲,而且每年回去看她的次数也很少。后来,我每次回去看她时她总会对我说:“你要多来看看我,因为看一次少一次了。”当时我还不以为然呢,可现在每每想起她的这句话,心里总觉得愧疚不已!</p><p class="ql-block"> 现在,对面山上的母亲虽然天天都在守望着我们,守望着她亲手缔造的家,但我们却再也见不到她了。想起母亲,想起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并历尽千辛万苦养育我的那个人,我禁不住黯然泪下,总是从心底里想对她说:“妈妈呀妈妈我在想你,没有你的日子我总觉得孤寂。如果有来世,真希望我们能再次团聚,因为我要重新报尝你的恩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18.7</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文曾刊登于《鉴湖》杂志2018年第5期</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慈母二十年祭</b></p><p class="ql-block"> 昨日是母亲逝世20年祭日,也是她诞辰110岁纪念日。为此,她的儿孙们集聚一起,祭奠她,怀念她,以示对她的哀思。</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和天下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样,把她所有的爱所有的心血都给予了她的儿孙。我的母亲又与天下千千万万的母亲有所不同,由于父亲早逝,她一个人挑起来养育我们的重担。一个柔弱女子,她风里来雨里去,既当爹又当娘,吃尽了人间苦楚,受尽了天下磨难,历尽了风刀霜剑,流尽了全身血汗。最后,她一生艰辛历尽,两袖清风谢世。</p><p class="ql-block">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的母亲虽然不是什么民族英雄,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丰功伟业,更没有留下金山银山,但没有她,就没有我们兄弟五人,就没有我们的子孙……如是,她虽不可能彪炳史册,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中却曾经有过她——我的母亲——这是湮灭不了的史实!</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虽然只是一个小脚女人,但她给了我生命,抚养我长大,教育我成人,扶持我成家。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虽自知寸心有愧,但我在世一天,我的母亲就在我心里存在一天。</p><p class="ql-block"> 2018.7.1</p> <p class="ql-block">父亲王抱金,字維鉴</p> <p class="ql-block">母亲翁婉贞,二舅父翁炳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