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是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塑造的唯一完整的一个形象,她在前八十回中就已“怀屈夭折”,比起袭人的结局还留下许多推测、遐想、争议来说,的确幸运多了。晴雯虽早早夭折,但因此而赢得了雪芹一篇情文相生的《芙蓉女儿诔》, 这个高洁光亮的勇晴雯的形象,也深深地被完整保留在每一位读者的心里。 七十七回讲到了晴雯的身世。晴雯的出身应该说是很卑贱的,是“奴才的奴才”,因为她本来是贾府的奴才赖大买来的丫头。读者不知她的姓氏,也不明她的家世。由于她长相伶俐标致,后来被赖大的母亲“孝敬”给了贾母,贾母后来又将其送给了宝玉,成为宝玉身边仅次于袭人的几个“大丫鬟”之一。
晴雯卑贱的出身并不影响到她超凡脱俗的美貌和鲜明高洁的性格。她的正式出场在第八回,宝玉去探视宝钗之后回到自己的居所:
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给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这门斗上的,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该段引文中的几处脂批有“憨,活现!”“娇痴婉转,自是不凡。”等语,有两处还批曰:“可儿,可儿!”。宝玉所书、晴雯所贴的“三个字”是“绛芸轩”,这是宝玉住处的名字。晴雯第一次登场便不同凡响,一个天真娇憨的女孩子的形象跃然而出;也使晴雯成了如周汝昌所言的怡红众鬓中唯一与书墨有关系的“侍女”和“女奴”。
晴雯的美貌是出众的。书中通过王夫人对她的观察是:“水蛇腰,削肩膀儿”,“钗甜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态”。 贾宝玉则说她像“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不仅描出了晴雯的美貌,也划出了她内心的纯洁。王夫人又觉得她“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说明晴雯确实长得不错,但遭王夫人深恶痛绝,则王夫人不愿林黛玉为其儿媳,也就不难理解了。王熙凤说:“若论这些丫头,共总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得好。”贾母也说:“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得到凤姐和贾母这样评价,晴雯模样的出众可想而知,在丫鬟队中确实是超凡脱俗、无人能及的了。 但晴雯的貌美并没有影响到她异常刚烈勇敢的性格,对此曹雪芹是称其为“勇晴雯”的。她直爽得几乎毫无城府,又性烈如火,直言无忌,甚或显得口角刻薄,其快言冷语从不给人留点情面。平儿说她是块“爆炭”,宝玉说她“磨牙”。三十一回中晴雯听到袭人说“原是我们的不是”时,顿时“冷笑道:‘我倒不知道我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连个姑娘都没争上去,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袭人因她跌了扇子为宝玉所责而顶撞了宝玉,解劝她时,她又讥讽袭人:“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六十四回宝玉回怡红院不见袭人问起时,晴雯道:“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儿我们没进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点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 第二十回宝玉给麝月蓖头,晴雯说:“交杯盏没吃,倒上头了”。第三十七回,晴雯借秋纹得了王夫人几件赏赐衣服之事,快言利嘴,一是讥讽了袭人得了王夫人赏赐旧衣裳之事,二是逗引大家笑骂了袭人是哈叭狗,三是又说穿了袭人每月从王夫人的公费里拿二两银子月钱的事。第三十一回,晴雯讥笑碧痕如何打发宝玉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怡红院的这类事,几乎都是通过晴雯的嘴给揭出来的。 晴雯骂小丫头们的许多情节,也都很符合她的性格:第二十七回骂红玉:“你只是疯罢!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第五十二回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 “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说芳官:“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象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 第六十二回,芳官与宝玉二人同进午饭,晴雯用手指戳芳官的额说:“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
晴雯对人格有着不懈的追求,虽“身为下贱”,但有着与公侯小姐同样的不容侵犯的人格尊严。第五十二回晴雯得知坠儿偷了一个镯子,嫉恶如仇,愤其所为,怒其不争,不顾自身生病,“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硬是赶走了事。第二十七回她鄙视为了攀高枝而得意忘形的小红,说她:“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第三十七回她蔑视为得了几件衣服而向王夫人叩头感恩戴德的秋纹,“呸!好没见识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冲有脸呢!” “一样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袭人等均亲自打开箱子,任其搜检,唯有轮到晴雯的箱子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公然反抗,还当众指着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脸痛骂。除了三小姐探春,就只有晴雯这个丫鬟敢于如此放肆。第五回判词说她“身为下贱,心比天高”,正此之谓也。 作为青春少女,晴雯是非常调皮可爱的,这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有鲜明的表现。宝玉阐发了一通何为“爱物”的歪理,晴雯丝毫不以为奇,反而照他所言用力的撕了几把扇子,之后二人都“大笑”。向来只有仆人“陪笑”,主子仆人一起“大笑”者也只有在宝玉、晴雯这里才有。《芙蓉女儿诔》中“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沈治钧认为是指五十一回麝月出户望月,晴雯要唬她:“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薰笼,随后出来”,宝玉高声提醒了麝月,晴雯还颇为不满,埋怨宝玉:“那里就唬死了他了?偏惯会这么蝎蝎蛰蛰,老婆子的样儿!”确是一副小女孩子家淘气的模样,结果真的病了。五十二回晴雯生病,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其下有脂评:“奇文!真娇憨女儿之语也。”读者看了,也将会会心于这个小姑娘“浑不讲理”的神态。
晴雯聪明伶俐,心灵手巧,而又热情顽强。七十三回,宝玉为应付次日贾政的问话,不得不深夜爬起来温习诗书,神思劳费,煞是辛苦,其时有人报说从墙上跳下一个人来,晴雯马上灵机一动,让宝玉装病说被唬着了,此招果然奏效,帮宝玉逃过一劫。“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回则集中表现了晴雯的心灵手巧,以及她的才能和顽强。她虽然因病已经躺在床上好几天了,但硬是不顾染病数日之身,起来穿针引线,病补雀金裘:“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只觉得“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最后直累得“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 贾宝玉对于这样思想性格的一个丫头满怀同情,在她抱屈夭亡后,特意为她写了一篇长长的悼词《芙蓉女儿诔》,以抒发自己内心的哀痛和愤慨。这说明贾宝玉之亲近晴雯,自有其开明思想为基础,决不是因为“美人的轻怒薄嗔(chēn :发怒;生气),受宠的使性弄气”使他觉得“更别具有一番风韵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的表现,大概也包含着晴雯的“士为知己者死”的回报吧。事实上,晴雯的一切超常的举动,正是得到了作为主子的宝玉的默许和认可,理解她的娇蛮,任由她的任性。宝玉也信得过晴雯,每逢去找黛玉的事情往往多是晴雯出马,最突出的一个情节就是宝玉挨打后,晴雯代宝玉给黛玉送去了旧手帕以传递感情。
晴雯对宝玉是有情意的,但她将这份感情看得很珍贵,很纯洁,因而也将其埋得很深。虽然客观上有许多机会,但她跟宝玉的关系却始终显得很纯正,这是十分令人感动的,也是晴雯临死前对竞然遭到诬陷而最为生气伤心的。且看七十七回同宝玉生离死别前的一幕:“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 以她固有的脾气和性格,临死前说出“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的话,作出“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的举动,还说“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就都是情理中事了。后来王夫人说:“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则晴雯死前“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的遗愿也付之空渺,读之倍觉凄惨。 晴雯的缺点也很明显。对小丫头们似乎也太严酷了。用一丈青(簪子)戳坠儿手的举动,虽说是疾恶如仇,但也太狠心辣手了。常骂小丫头们,似乎也更多的被视作是在使性子。书中有这样的描写:“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使读者常觉小丫头们的可怜,而恶晴雯的淫威。另外,似也好于赌博,虽说倒也贴近她无拘无束、我行我素的性格,但毕竟属于恶习之一种。
第五回晴雯的判词说:“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脂批也说“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在晴雯所处的那样一个社会和环境中,她的一切,包括从容貌、长相到性格,几乎没有一件不是足以“招人怨、毁谤生”的,最终招致“寿夭”并使“多情公子空牵念”也就成了必然的结果。 晴雯死后,宝玉悲痛思念,这就有了那篇有名的长达千言的《芙蓉女儿诔》。俞平伯评《芙蓉女儿诔》曰:“晴雯之生平颇合于《离骚》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诔文之模拟骚体,诚哀切矣。却有一点,晴雯以丫鬟的身份而宝玉写了这样的‘长篇大论’,未免稍过其分。今日诔晴雯尚且如此,他日诔黛玉又将如何?事在后回,固不可知。我以为黛玉死后,宝玉未必再有诔文,所谓至亲无文,至哀无文者是也。”且记此以为八十回后情节探佚之一说也。
第七十九回宝黛二人相遇,谈论到《芙蓉女儿诔》的文字,对“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一句,来回讨论,最后竞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由宝玉口中念出,“黛玉听了,忡然变色”,亦有脂批曰:“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照此可证俞平伯“黛玉死后宝玉无文”之说,亦将今日晴雯之写实,照应了后日黛玉之命运。红学中本有“晴为黛影”之说,晴、黛之间到底又有什么关联,这种关联又会引出什么其它的事项,且转入下节继续讨论。 整理自2007年编撰之《读红笔记》
2016年7月2日 小暑前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