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作者按:本小说人物及故事情节纯属虚构。作者一时兴起,不怕贻笑大方,创作此小说。还望各位看官批评指正。谨以此小说作为一份微小的礼物,献给将于明天召开的我省第十二次党代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1, 1, 1);"> 幺老头儿究竟叫什么名字,到如今我也不全知道,只知他姓田,家住县城外不远处的沅江边上。但我知道,他在四兄妹中是最小的,小时候一家人喊他“幺老儿”,成年后一帮伙伴喊他“幺哥儿”,现在年纪老了,就被人喊作“幺老头儿”了。我认得他是在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刚来教育局,才上几个月班,办公桌上就码起厚厚一堆旧报纸和用过的废纸,正不知该如何处理为好时,有同事将一个大约六十多岁年纪,身子长得颀长,却背有些驼,头发已花白的精瘦老头儿引到我办公室来,将那些东西一一收捡走了。我没有问他要钱,他则帮我把办公室的卫生打扫了一遍。这老头就是幺老头儿,是一个常年在教育局院子里收捡废纸的老者。从此,我与他也就成了熟人。在此后的十年里,我办公室的废旧书报纸张都是这幺老头儿捡走的。其实,那些年教育局院子里每个办公室的旧报纸废纸张等大都是他收捡走的,也都没有问他要过钱。他的报偿就是帮你把办公室打扫一下。而他则把这些收捡到的东西,一堆一堆地捆起来后,用一张陈旧的三轮车装起,拖到某个废旧收购店卖了。那些年收捡废纸等卖得的钱,大概就是他的主要收入吧?这教育局的院子似乎已是他的领地,别的收捡废纸的人是不来与他争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后来听局机关院子里的几个老同事讲,这幺老头儿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还说他与一条偏街上的某个年轻女子“有一腿”,时常打趣地问他最近到那女的那里“搭过铺”没有。每次听到这句问话,幺老头儿都是不置对否的笑笑而已。这倒引起我的一些好奇,有了要找他说说他自己故事的想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几年前的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教育局的院子里很安静,我来办公室有点事,恰好遇到幺老头儿也来了。他是来拖存放在那栋宿舍楼下一个架空间里的废纸的。机会难得,我便邀他在院子里那几蔸玉兰树下的石凳子上坐下讲讲白话。与他随意聊过几句后,便顺势把话题引到了我感兴趣的那个上面来。幺老头儿却有些了兴致,不在意的对我讲起了他自己的身家故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他说,他的爹娘原来都不是桃源人,是“上河佬”。爹生在酉水上游一个叫油峒的小镇上,娘生在酉水下游的明溪口。爷爷人称“田老抠”,在油峒那地方算是个财主,有四间油坊,一大一小两只乌篷船。爷爷奶奶生有两儿一女,爹是老大,长得挺结实,浑号“田水牯”。爷爷一心想要大儿子早日执掌家业,刚等他长到二十岁,就要他带着两个伙计,驾着那只大的乌篷船,装上收购来的桐油、茶油、药材、兽皮等湘西土货出酉水,入沅江,下桃源常德卖掉,最远还去过岳阳、汉口,回来则买些盐巴、布匹、洋油、日杂百货等到本地销售,一趟来回要一两个月。二十二岁的那年春天,田水牯带着两个伙计又出了一趟常德,回来时连日大雨,经过明溪口时酉水暴涨,浊浪滚滚,他们只得赶紧泊船上岸,寻得一户人家住下。当晚田水牯又得病了,乍寒乍暖的“打摆子”,四肢无力,行动不得。这一住就是十多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田水牯他们住下的这户人家是两口子加一双儿女,日子还算过得去。老板姓向,恰好是个小有名气的土郎中,五十开外,为人厚道。他老婆不爱讲多活,整日在屋里忙这忙那的。一个女儿小名“桃花”,刚好十八岁,长得标致水灵。那个小儿喊作“狗儿”,还只有十来岁样子。那些天里,向郎中给田水牯看病开方子,女儿桃花负责熬药送汤。两个年青人渐渐熟络起来,说话也多了,彼此心中都有了些好感。十多天后,田水牯的病已好了十有八九,两个随行的伙计早已急不可奈,赶紧催着他上路回家。临行前一晚,田水牯正在心有不舍,郁闷不乐时,桃花突然来到他睡的房里,神色很紧张,啜泣着央求田水牯救救她,带着她逃离明溪口。这下可把田水牯怔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原来,离向郎中家几里远的黑蜂山上,住着一伙强人,专干挷票打劫,欺男霸女的坏事儿。头儿叫“把老大”。他生有一个儿子,相貌不中看不说,还是个癞子头,人们背地里叫他“麻脑壳”,为人却跟他老子一样,贪色贪财,心狠狡诈。两天前,把老大假惺惺地请了个媒婆来到向郎中家,提出要把向郎中女儿桃花收为儿媳妇。向郎中俩口子自然不乐意,嘴上却不敢说出口,媒婆一走,只是唉声叹气,无计可施。桃花当然不愿往那火坑里跳,心想屋里这外乡来的后生儿田水牯人长得帅,心地厚正,又还没成家,决计跟他走。这也算是私奔,把老大、麻脑壳两父子知道了也不好对她爹娘如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偷偷带走房东家的女儿,这不是拐骗良家闺女私奔吗?两个伙计在一旁连说“干不得”。田水牯愣了半晌后,不忍心让桃花失望,决意带她走。为了防止把老大、麻脑壳两父子得信后追赶抢人,田水牯要两个伙计驾船回家,自己则带桃花走旱路抄近道回家。他俩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走了好几天才回到油峒。</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幺老头儿说,这跟着他爹田水牯走的桃花,就是自己的老娘。我却不解地问到:你爹带着你娘是回了酉水上游的油峒,你一家又哪么成了桃源佬儿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他说,他爷爷田老抠原是驻守在湘黔川三省交界处的一个竿子营的兵卒,奶奶娘家就在那个竿子营附近。爷爷奶奶两人是对歌时相识的,成了相好,私定终身。爷爷离开竿子营时就把奶奶带回了家。因为人缘关系好,又会算账,没几年爷爷靠跑生意发了财,成了当地的有钱人家。然而,当儿子田水牯带着桃花到家时,田老抠却似乎忘了自己的历史,对儿子发了大脾气,骂他“不成体统”。田水牯也是倔犟性子,便与当爹的大吵起来。原来,田老抠在竿子营时结有一个异姓兄弟,姓石,现在是本地的乡长。就在田水牯这次下常德时,石乡长托媒人上门,要把一个女儿许配给田水牯,还说将把自己的一片百亩油茶山做女儿的陪嫁之礼。田老抠满心欢喜,一口答应,说只等田水牯回家就上门定亲。现在儿子田水牯私带一个逃婚的桃花到家,将会惹上一个有钱人家拐骗良家女子的嫌疑不说,自己也将因言而无信得罪已当了乡长的结拜兄弟。这是他万万不想看到的。所以,坚决要求田水牯把桃花打发走,还威胁说:“如果你硬要娶这向桃花,你就带着她一起滚出家门,我也不缺你这个儿子”。岂料田水牯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三天后,真的就拉着桃花跳上了一只小乌篷船,跪在船头面朝大门口的父母磕了三个响头,解缆要走。当娘的见状急得直哭,田老抠气得直跺脚,堵在大门口坚决不准家里人去阻拦,大吼道:“孽畜,随他去,去了再也莫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田水牯带着桃花、驾着小乌篷船,如一匹落木乘流而下,在酉水河上闯过二十二个险滩,拐过二十二道急弯,没几天就到了明溪口。远远望得见桃花家屋后的那座山,两人却不敢上岸。桃花只得坐在船头,满含泪水的说到:“爹,娘,女儿不孝,您俩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船过二酉山后就入了沅江,在沅陵城下经过,继续一路向东,沿途又经过清浪滩、麻伊洑,凌津滩。这一带尤其滩险水急,行船的、驾排的很多时候经过这里都是赌命闯过的。好在这段时间天气帮忙,水情稳定,他俩经过时有惊无险。又过了马石,到了唐河,才江宽水缓。又经剪市、水溪,来到桃源城下。田水牯带着桃花在漳江阁老码头上岸,找到附近一个客店住了下来。这一路走来,在水上颠跛了十来天。桃花是第一次出远门,感觉累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他俩住下的这家客店不算大,田水牯以前也住过。男老板姓彭,老板娘姓杨,也是上河佬,麻阳人,为人热情好客。田水牯喊他俩“彭叔”“杨婶”,挺亲热的。彭叔杨婶俩是年轻时流落到桃源的,刚来的几年彭叔在码头当挑夫,杨婶卖油粑粑、麻丸砣等小吃货。攒了些钱后,俩口子就开了这家客店,取名“上河佬客店”。平时来这客店歇息的也主要是沅水上游来的排牯佬,船工和商贩,生意还行。只是夫妻俩现在已是半百之人,却没有儿女,又只请有一个店小二,开这店已有些吃力,正缺帮手,在了解到田水牯和桃花的情况后,又见两个年轻人都诚实能干,也算是上河老乡,彭老板便主动提出要他俩就在这里长期住下来,帮着打理客店。田水牯和桃花自然感激不尽,满口答应。两年后,因为想家,彭叔杨婶俩口子要回老家麻阳,临行前就把这客店交给了田水牯和桃花。</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爹我娘接手经营这小客店,开始一些年生意还象以前一样过得去。我大哥二哥和姐姐先后都出生了,一家子吃喝拉撒全靠这客店。后来我爹娘还在城外靠尧河那边置了几亩水田,租给别人种着。又在那里修了一栋四封三间的木房子”。这幺老头儿今天是打开了话匣子,快半天过去了,还在向我讲着他久藏在心里的故事。透过树叶照在身上的阳光已有些灼热,我把他邀到了我在三楼的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放进几片茶叶泡着,然后又通知局机关大门外的一个快餐店送来了一瓶小酒,两份大碗饭。心想今天就撂下别的事不做,好好地听这幺老头儿的故事。几口酒下肚,幺老头儿脸上有了些红晕,讲话的兴致更高了,只是多了些伤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他说,听他爹讲,三七年发生“泸沟桥事变”,北平、上海、南京接连被日本鬼子占了。蒋介石迁都重庆。全国都在动员抗日,桃源也成立了抗敌后援会,老百姓纷纷捐款捐物支援抗日前线。他家也把店里几床没用过的新棉被捐了。爹娘看到形势紧张,挂念起了自己已有十多年没见面的老父老母,于是爹爹田水牯带着七岁的二哥,溯水而上,先到了明溪口,拜见了丈人丈母娘,认了错。老丈人俩口子也没责怪他,只说“桃花跟着你我们也放心了”,明显的有很多辛酸话没有对女婿说出口。好在小舅子已成了家,生了一个儿子。接着田水牯又赶水路二、三百多里,回到了那个一别十多年的油峒镇。令田水牯没有想到的是,此时老家已经衰败,那个有大门,有白色风火墙,有天井的窨子屋已卖给别人家了。油坊没了,船也没了,雇佣的老伙计也走了,只剩下挨河边的一个柴房还在。田老抠已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老伴身体也差,走路都怕摔倒。田老抠的二儿子离家到川军当了大兵(暗地里有人说他其实是跟了贺胡子贺龙的红军走了),没有音讯。女儿出嫁了,婆家也不富裕,什么事都要自己做,一年回不来两次。三儿子还是单身,靠在家做点山货生意养家糊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原来,田水牯离家出走几年后,家里遭了一次大殃。田老抠因为替一个朋友主持公道,得罪了土匪头子“山中豹”。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山中豹把他绑了“肉票”,在土匪窝里关了几个月,这叫“养肥猪”。那个结拜兄弟石乡长手下只有几个乡丁,是不敢去救他的,县长更是天高皇帝远,不得理这事儿。一家人只得忍痛卖了那栋窨子屋、油坊和船,凑了二千大洋、一百匹浏阳夏布,加上五十担谷才把田老抠赎了回来。田老抠老伴儿因这事又急又气,得了心脏病。田老抠自己精神上也从此一蹶不振。儿子老二是发誓将要带枪带人回来找土匪报仇才去当兵的。现在,田老抠见到大儿子带着一个孙子回家,是恨是喜,难以说清,也不言语,只是老泪纵横。当娘的倒是喜出望外,精神好了很多。田水牯是心有愧疚,对着老爹老娘长跪不起,眼眶里满是泪水。几天后,田水牯要赶回桃源,却把二儿子留下,交给老二带着,望他日后帮着当叔叔的老二伺候爷爷奶奶,替父尽孝。</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幺老头儿说:我爹从油峒回桃源后的第二年,日本鬼子占了武汉,广州。这时的桃源街上,桃师的那些戴眼镜的老师和剪着短发的女学生、商震部队的妇女抗日宣传队、重庆国军第三厅孩子剧团的娃娃们都整天在街上、城外演节目、发传单、搞演讲,鼓励人们支持抗日(听说那里面带队的人是入了共产党的)。快到年底时,国民党搞“焦土抗战”,一把火烧了长沙城。加上担心日本鬼子进入湖南攻占长沙、衡阳,外地逃难的人一批又一批涌入桃源,街上一时人流如潮,到处是操外地口音的、拖儿带女的。沅水河面上的私家商船很少了,私贩木材的没有了,有的只是拖着军需和载着流民的大小木帆船。住在我家这小客店的常是一些逃难的贫民、穷学生和路过的游兵散勇,都是些拿不出几个钱来的人。这年农历十、冬两月,日本鬼子飞机两次轰炸桃源县城,死伤五百多人。次年,日本鬼子飞机又三次轰炸桃源县城,死伤两百多人。幺老头儿叹口气说:“听我爹娘讲,那样子惨啦,每次日本鬼子的飞机过后,街上都是死伤一片,血肉横飞,哭声不断。好端端的横竖两条街,也炸得稀烂,不成样了。我家那个小客店虽然没有被炸,但也是几乎开不下去了。爹娘心里整日惶惶不安,一听到警报响,就带着我大哥和姐往河堤上的树丛里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是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出生的。那一年十月,听说日本鬼子要来打常德桃源,人们纷纷逃离县城。我爹赶紧挑着被窝衣服,带着全家人逃难,先到杏花港一个朋友家住了两天,见朋友家住不下,接着又逃到邻近的陈家溪,租了一户人家一个造纸的竹棚住下,天天靠吃红薯饱肚子。这时我娘已怀孕大半年了,半个月后,就在这竹棚里生下了我。这次日本鬼子进攻常德,遇到余程万师长率领的虎贲师的英勇抵抗。日本鬼子虽然打进了常德城,也占领了桃源的县城和二十六个乡镇,但没占多久就撤了。听说他们在桃源慈利交界处还吃了个大败仗,被张灵甫所率五十八师、周志道所率五十一师打死打伤两千多人,这一仗也打得很激烈,持续九天九晚。过年之前,全家人回了县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一家人回到桃源街上后,却发现漳江阁码头被炸得稀烂了,我家那客店和好多房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堆堆的灰烬和残存的瓦片木头。原来,日本鬼子占领县城的第二天,又派飞机来专门炸了漳江阁码头。我家那小客店就在附近,自然未能幸免。这次街上又被日本鬼子炸死十一个人。不到一个星期,日本鬼子又派飞机来轰炸县城,炸死十四人,伤十八人。街上一片狼藉。有人哭着跟我爹娘讲,日本鬼子真坏啊,比畜牲还不如,他们来了后在县城和周边奸淫掳掠,杀人放火都干。见到小女娃和老妈子都要糟蹋。”说到这,幺老头儿显得有些愤慨。他接着说:“还有些人也坏、可恶,就是那些奸细。日本鬼子飞机每次炸桃源,都有奸细做内应。他们先藏到河堤上或者是楼屋顶上,手里拿个小镜子,斜对着太阳,用镜面上的反射光照到要炸的位置,日本鬼子的飞机就跟着丢炸弹下来,一炸一个准。”我乘他稍微歇歇的当口,对他说:“第二年日本鬼子还炸过一次桃源,县城又被炸。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飞机在桃源境内轰炸了十三次,漆河、八字路、桃花源、芦花、郑驿、热市、盘塘都被炸过,全县被炸死的有四千七百多人,炸毁房屋无数。这是日本侵略者在桃源欠下的一笔血债”。接着,我故意问到:“日本鬼子投降是哪年,你晓得么?”幺老头儿有些得意地说:“那我晓得,一九四五年八月么。那时我还不满两岁,不懂事。听我爹娘讲,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传到桃源街上时,人们奔走相告,敲锣打鼓,又哭又笑,高兴得很;鞭子火铳震天响,唱戏的,舞龙灯狮子的一队接一队,几个戏班子搭台义演不收钱。听说日本的洽降代表是坐飞机到芷江去与国民党的何应钦洽降的,那架飞机来去都经桃源县城上空飞过,飞机上挂着一面白旗,嗡嗡地闷声叫着,象一只打蔫了的鸟,一个倒霉的样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时,我俩的大碗饭早已吃完。幺老头儿一杯小酒下肚后,脸颊脖子都红了。他坐在那把长沙发上,端着纸杯,慢慢喝着茶,还把一只脚搁在沙发边沿上,看得出他是有几分兴奋的,接着又开口说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家没了那客店,街上呆不下去了,就回到城外边的木房子里。爹娘起早摸黑的干活,耕地种田,插秧栽菜,以前没干过的活儿,现在都要自己干。爹还常带上我哥到街上打短工,挑些菜卖。妈也常带起姐姐和我去街头卖油粑粑和麻丸砣,现做现卖。一家人捞得几个辛苦钱,还要拿一半交了苛捐杂税。那时一亩田只收得三百来斤谷,只插一季,几亩田收成两千来斤。谷还没晒干,乡长保长就派人上门了,要强征几百斤走。抗战结束了,原指望日子会过得好些,其实解放前的那几年里,全家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其他穷人家也是一样的。我记得四六年三月间沅江发大水,淹到了两边的山脚,坪里田淹完了,屋也淹完了。河里漂着从上游来的屋料、家具、死猪死牛,最惨的是死人尸体,一具一具的裸露着漂流下来,乌鸦跟着在上空盘旋,“乌哇乌哇”的叫着,凄厉得很。那样子真惨啦。我家也是田、屋都淹了,一家人逃到山冈上住了好几天。洪水过后,老百姓颗粒无收,只好拖儿带女,成群结队去吃大户。我爹也带上一家人吃过大户,其实也就是喝稀饭。那么多人吃,大户人家也怕供不起饭菜啊。有些没良心的大户,还大门一关,望风而逃了。后来,我家日子过得越来越紧,田也卖得只剩下两亩了,不是搭帮四九年解放了,真不知会成么得样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解放前我哥我姐只读过一年书,斗大的字认得一箩筐。我解放后上过学,读到高小。大道理我讲不来,但我晓得那时候国民党不行,蒋介石不行。听我爹说,抗战结束时,老蒋威信很高,人们以为他了不起。但他只顾维护自己的反动统治,穷人缺衣少吃没住处,贪官污吏、土匪恶霸欺压老百姓,他不管,却要打内战,天下还是大乱,老百姓还拥护你吗?失民心者失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老蒋是一副好牌打得稀乱,逃到了台湾。共产党来了,打土匪,斗恶霸,给穷人分田分房,这叫分富财。所以老百姓真心拥护共产党,热爱毛主席。就说我大哥,四六年时有了十八岁,人高马大,因不想去给国民党当炮灰,怕被抓壮丁,东躲西藏,爹娘也没少受乡保长的恐吓勒索。解放后的第二年,我哥在我爹的支持下,却积极报名参军,成了一名志愿军战士。为什么?用我爹的话说,从清朝开始,湘西的竿子军就是打日本鬼子出了名的,我大哥也算是竿子军的后代,今天听党和政府的话,去朝鲜打美帝,保家卫国是应该的。”幺老头儿这一番话,直听得我打心底里佩服。他话虽简单,讲出的道理是深刻的,比很多大部头的论著还说得透彻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幺老头儿高水平的话还在后面呢。“有人背地里讲共产党的坏话,是不晓得好歹。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解放后,老百姓才真正过上太平日子,没有遭罪了。虽然有几年日子也过得艰苦,我爹娘就是三年暂时困难时营养不良得病死的,但我从不怨共产党。因为那时候共产党的干部日子也过得艰苦,听说毛主席、周总理那几年也不吃肉,也喝稀饭啦。这叫领袖与人民共渡难关啦。国民党的官做不到这点,蒋介石做不到这点。你还有什么怨言发呢?那些年,上头也搞过一些过左过火的事,有些人也背过冤枉挨过整,但后来都纠正了的。其实,那些年政府家底薄,国家不富,但办了很多大事好事。光说俺桃源,修了好多水库、水渠、河坝、堤垸,又修公路,开农田,建学校,办厂子。共产党领导的政府,是真心为民办事的。俺虽是一个大耳朵百姓,但看得清楚,心里明白。““你看,到了八十年代,党中央、邓小平搞改革开放,农村搞土地承包,允许发家致富,老百姓吃饭穿衣、修房娶妻的事都不犯愁了。后来农民的上交提留都免了,这是千年没有的好事。这些年,国家变化更大,桃源变化也大,我家变化也大。五十年代的干部讲社会主义是家家有房住,人人有吃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我儿子女婿他们是住的小洋房,开的小汽车,吃东西还要讲环保养身。我和我老伴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玩起来了手机。七、八十年代,桃源有领导去日本考察后回来讲,日本人插秧割稻全是机械化,我们听到后羡慕得不得了。现在我们农村里也全是机械化、自动化操作,打药施肥用的无人机。这在以前,我们是想都不敢想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不过话又说回来,社会不养懒汉,要想过好日子,还是要自己肯干。现在生活水平高,开支大,我儿子女婿他们捞钱也辛苦。勤劳才能致富么。他们说我年纪大了,不要我捡纸卖。我跟老伴商量过,我俩现在还动得,她就在家帮着儿媳做做家务,种种菜,我就捡废纸,卖几个钱俺两人用,不靠他们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前些年我要到好多单位院子里捡废纸,现在年纪大跑不起了,其它地方去得很少了,我就在教育局院子里捡废纸。这院子里我已捡了十几年废纸,经过了几个局长。这院子里几乎人人都认得我,对我好。我知道,教育局是抓教书育人工作的,这是老百姓很关心的事,意义重大。我现在一个孙,一个外孙女都在一中读书,明年要考大学,我还准备到时候跟他们给红包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时间快下午两点,我怕幺老头儿要走,赶紧把话接过来说:“田叔,你已讲了多半天的故事,很精彩,但我还没有听到你和你老伴的浪漫故事。听别人讲,前两年你在街上结了个相好,还蛮年轻的,是真的么?”其实,这话是问得有些唐突的,我望着他,看他有什么反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晓得你是想听我的浪漫故事。说实话,我没有,别人传说的都是假的,信不得。”接着他又说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老伴娘家就是俺本队的。她爹妈原是老师,吃国家粮的,家庭出身有些问题,六二年国家精简人员时,她一家就被下放回到老家了。那年她才十七岁。那时候队里做集体工,我年轻力壮,是公认的好劳力,有些女娃想跟我幺哥儿好,我不理。但时常找她讲话,队里做工时三不三帮帮她。有一次她到河坡里捡柴火,一脚踩到烂泥巴里抽不出来,急得哭,我刚好看到了,把她救了出来,她对我更有好感了。我哥就帮我托人找到她爹娘谈我俩的事儿。我丈人丈母娘觉得我是贫农出身,根正苗红,人又忠厚仗义,也就同意把女儿嫁给我。那时候在提倡晚婚晚育,我俩是六七年结婚的,两年后才生小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 我老伴人很好,贤惠,与我结婚几十年,辛辛苦苦操持家务。将两个孩子带大,基本上是靠她。那时候我一到冬天就上水利工地去了,过年才得回来。她没少吃亏呀。”我好奇地问到:“你俩吵过架动过手吗?”他说:“哦,很少,只有一次。刚结婚时,队里有个女娃还喜欢我,插秧割稻跟着我,晩上看露天电影也跟着我。一天,我老婆发脾气了,在家里把我身上衣服都撕烂了。后来我见那女娃就隔得远远的,那女娃不久也出嫁了,这事也就过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说我街上有个年轻相好,瞎说。年轻时没有风流过,我而今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嫖堂客不成?”“无风不起浪,別人这么讲,总有个由头吧?”我有心刺激他,想叫他把故事都说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幺老头儿说:你晓得,我早晚来去都要走那条偏街。转去几年,那条街被人喊作“来哟街”。原因就是有几个不要脸的女客到那里租个房,当“虾子客”,见到男的过身,不管老嫩就边招手边喊“来哟来哟”么。我看到那几个女的就恶心。一天下午,我从那里经过时,街当中围着一群人,闹哄哄的。凑进去一看,一个三十来多岁的男客,正揪着同样年纪的一个女客拳打脚踢,嘴里喊着“揍死你,臭婆娘”。女的被打得又哭又叫。我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那男客的手,他还想挣脱,我又顺势把他那只手反到背上,对他吼到:“光天化日之下,你敢这么凶,不怕犯法?”那男客回嘴道:“我打我老婆,不关你屁事”。“老婆也不能打,大庭广众之下打自己的女人,算个什么男客。”我教训道。一群人都附和我,指责那男的要不得。那男的自知理亏,骂骂咧咧地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事后我才晓得,那女的叫华妹,模样儿还行。她不是虾子客,但有人以为她是干那丑事儿的。她是邻县的人,结婚后,男的不顾家不做事,喜欢玩,喝酒打牌都在行。两个人感情不好,日子也过得紧巴,几年了没生小孩。她觉得在家里呆不下去,就跑到桃源来了。她在这里有个表姐,把一部缝纫机给了她,她就在这偏街上租了个小屋儿,靠给人家缝缝补补捞几个钱过日子。前两天男客找到了她,问她要钱,还要她回家去,她不依,两人吵了起来。那天动手打她的,就是她男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 这以后,我每走华妹那屋子面前过身,她都喊我大叔,要我进屋坐坐。我看她可怜,常把自家种的新鲜菜扯些送给她。有两回她要留我吃饭,我碍不过情面,就自己掏几十块钱,到馆里端了个钵儿菜,买了两瓶王老吉,和她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但绝没有别人编造的那事儿。”说到这,幺老头儿要我跟他在教育局院子里辟辟谣。他说教育局是讲文明的地方,自己形象搞黑了也不好意思进这院子里了。我当然满口答应。他还说,去年华妹也离开桃源回老家去了。现在她那村成了县里脱贫攻坚的重点村,开发了大片茶园,搞起了旅游开发。经扶贫工作队的教育,男客也变了样,在帮旅游公司开电瓶车。华妹回去后,也在茶厂里做事。俩口子关系也搞好了。</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听幺老头儿讲过故事后的年把时间里,幺老头儿依然几乎天天来教育局院子里。其实有时候是收不到废纸的,他也照样要到这院子里转转,然后在传达室和那几蔸玉兰树下的石凳子上坐着,慢悠悠地抽着纸烟,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才走。幺老头儿似乎对我也多了些友情,见面后总是对我笑咪咪的。在我办公室收捡废纸时,把我那办公桌、沙发、椅子擦得格外干干净净,然后又把地面拖得干干净净。我有些过意不去时,会要他停下来,自己接着干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年高考结束后不久的一天,幺老头儿在局院子里兴冲冲地喊住我,告诉我他孙儿和外孙女都考了六百多分,已被大学录取了,还是一本大学。我问他“你的红包给了吗?”他忙说“给了给了”。“没偏心?”“没偏心,孙子和外孙女都是一样的,每人三千。”他答到。我对他树起大拇指说:“不错,你这爷爷外公当得抻头。”听了我这话,幺老头儿得意的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又是两个月后,幺老头儿却突然有个把月没来教育局了。原来他病了,得的是什么病不清楚,可能是癌症吧。当他又来到教育局时,我发现他突然又老了许多,背更驼了,头发象被漂过的葱根一样白,上下楼梯也有些气喘,踩着那装着废纸的三轮车出这院子时,看得出有些吃力。次年春节过后,幺老头儿就再也没来教育局了。半年后,有人说幺老头儿死了,死时才满七十五岁。据说他临死前几天还想病好了后又去教育局院子里收捡废纸呢,嘴里有些念念不舍地对看望他的人说:“教育局是个抓教育办好事的单位,那里人都好,都跟我熟。”当我听到这话时,心里是有些感动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时间过得真快啊,距幺老头儿的死,就有两三年了。这两三年里,不知怎么里的?这幺老头儿的形象总是留在我脑海里,鲜活鲜活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21年11月24日于桃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说明:文中图片来自百度)</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