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儿时

大丽

农历十月十六是母亲的忌日，今年举办十年祭奠，兄弟姊妹齐聚老家，期间妹妹找到一本旧时的台湾刊物，中有一文乃舅舅遗作，读来泪目，感怀至深！文中国画插图亦为作者遗作。COPY如下，略加编排，以备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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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儿时要从家乡说起。我的家乡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地方，依山傍水景色幽美，虽然地处北方。每到春二三月，桃红柳绿群莺乱飞，景色不下江南。民国三十八年，随政府来台湾的时候，在台北发现有一条临沂街，小时候常听长辈言，临沂是个古城，有琅琊、兰山等不同的称呼，出了不少体面的人物，像颜真卿、诸葛亮、王祥、王览、王羲之族群。给这里增添不少光彩。县城之北是沂蒙山，是泰山下的支脉，沂河是山中流下的河流，听说孔子曾在此沐浴过，我的家就在沂河之滨。离乡三十年时为怀念故乡，曾画过沂河图，并刻过一方“家临沂水之滨”的印章，以怀念故乡临沂。

我在故乡居住的时间，仅仅十年。记忆中奶奶常说我属牛腊月生，算来我出生的时候，正是七七事变以后，所以在我襁褓时，每天都是躲警报（对日抗战初期），抗战胜利时，我正是八岁。我看过五色旗（红黄蓝白黑），我唱过卿云歌的国歌，“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听说那是汪精卫时期，那时我上小学一年级，第一课我记得是“天亮了”，“弟弟妹妹快起来”，第三课我就不记得了，那时我大概是五、六岁的光景，反正我年龄不足。

爸爸

爸爸在城里是知识分子，胜利前，被地方推出办学校，在县城三十里外的傅家庄，当小学校长。在记忆中，政府是国军，还有八路军，也有残余的日军。学校唱的国歌就是“三民主义吾党所宗... ...”。国旗已是“青天白日满地红”了。当时我读书的学校，是关帝庙改建的。

我小时候读书不像现在这么严格，爸爸当校长，儿子在学校读书，是天经地义，也算是特权，因为一般孩子根本没资格入学的，记得我班上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跟我的年龄差一大截，老师讲的课，我根本不懂，现在想起来，我真是标准地在混。爸爸也不太注重我的课业，其实纵然他注重，也无济于事，可能跟年龄有关。

爸爸有事的时候，常骑脚踏车（我坐在横梁上）带我回城里，与爷爷奶奶相聚几天，再跟爸爸回学校。后来我常想，我根本不是上学，而是陪爸爸办教育。礼拜日不回县城时爸爸常带我在附近郊野游憩，在垂杨柳夹岸的河边，他常指着清澈的河水，告诉我说；“你看这水，清清如镜，游鱼可数！”我坐在爸爸身旁，看他垂钓，我也欣赏着水中的游鱼。一个早晨，钓不到三五条小鱼。当时我暗笑爸爸，既然“游鱼可数” ，怎么钓不了多少？可能爸爸技术有问题。等我长大后，才了解爸爸钓鱼的心境，钓鱼不是为了得鱼，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庄子观鱼而知鱼乐。心境不同感受自然不同。

童年

胜利以后，爸爸回临沂城，我正式在城里小学读书，还是一年级，从小我对读书就不太热衷，上二年级的时候，城里演大戏（京戏），我先溜出学校，免费跟别的大人进入戏园。那天的戏码是西游记全部“金盘盗”（金钱豹、盘丝洞、盗魂铃），小孩最喜欢的戏，我趴在戏台边，看得又清楚又过瘾。孙悟空与金钱豹、蜘蛛精、狮精的打斗，已到了忘我的境界，戏演完已是深夜。我仍沉迷在悟空与群盗的打斗中。戏终人静时，我抖擞起精神，往回家的路上走，经过黑幽幽的城门洞，一个人行走脚步还有回音，为了壮胆，边走边大声喊叫。出了城门就到家了，进了门，才发现全家人都没睡。妈妈焦急地最先问我，“去哪里了？”“老师留我做功课，”美丽的谎言。爸爸接着“讲实话！”，心想爸爸不好骗，就把溜进戏园看戏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招了出来，（平时挨打是我应付妈妈的方法）这次没挨打。因为戏的内容我全部说出，爸爸反而笑着说“以后看戏给爸爸讲爸爸带你去！”第二天爸爸用毛笔写好“让徐州”（三国事）的戏词，教我背过，又教我唱，每天晚饭后，爸爸操琴我来演唱，父子俩是最好的搭档，全家充满了欢笑。

临沂城是鲁南要镇，国军占领时，八路军就攻城，城墙被炸毁，砖头石灰倒塌狼藉，白细的石灰，比粉笔还细腻，我捡了很多。我用石灰在墙壁上，衣橱上，凡是平面的地方都画满了我的画。全家人都不管我，只有妈妈能降我。我是家中最会制造脏乱的人，爸爸看了，并不气，反而买了纸笔，要我画在纸上，那时我画的画，除了偶尔看到的飞机、汽车外，最常画的就是香烟盒的画片，有水浒人物、西游记的悟空、八戒，画好我依然贴在客厅，我家的客厅都是我的杰作。爸爸有时会把我画的水浒人物的个性讲给我听，那时我也有成就感，自认为爸爸是我的知音，我也是爸爸的知音，暗自高兴。

流亡

民国三十七年十月十日（是日后四舅告诉我的），四舅到我家，要带我到南京，我很高兴，在妈妈和奶奶的忙碌下整好行李，我跟着舅舅随他们的学校（临沂师范），当晚南下。整条马路挤满了人群，远处可听到轰轰的枪炮声，大人们说八路很近了，国军的卡车一辆一辆往南奔驰，这就是战争，军队撤退说是转进，我跟着人群向南进，有时人群把我挤到空中，有时我已睡着，脚依然往前迈进，舅舅是领队发现我睡觉，把我打醒，我向舅舅发脾气，“我不走了，我要回家！”两个大女生架着我继续向前走，整个向南走的路上挤满了人。马路上的人群不停地向前奔，路边有死去的、有哀号的、有呼叫的。等到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们已到了国军的地段（江苏境内），这就是我逃离家乡的情形。

在陇海铁路边一个小镇，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往徐州进发，“徐州”我并不陌生，爸教我的“让徐州”我很熟悉。坐上火车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到真的火车，而且亲身坐上敞篷子的车厢，那种感觉无以言表。在徐州见到更多的新奇，又转往南京，车厢开到船上渡过长江，感到不可思议。在南京睡了一晚，隔夜直驶上海，中国最大的都市，吴侬软语，一句也不懂。到杭州时，舅舅跟大同学去西湖，叫我们小孩坐在车站行李边，不可乱动，又惹得我一肚子不高兴。以后火车经过樟树、南昌。直达湖南衡山县的一个小镇，我们就住下来了，这个小镇叫霞流市，依山面水，比家乡的山更好看。远望南岳衡山，景色优美，这时已初冬，天气微凉，早晚已有霜寒，阴历年时，爸爸从浙江诸暨来，给我带来棉衣。我们学校住在当地的家庙，庙后就是小山，山上满是松竹，湖南冬天不比北方，但微雪薄冰，也有寒意。爸带我庙后游山，松上的小雪已成冰，还有不知名的野花，也成了红黄透明的晶体，煞是好看。爸指着白色的湘江，悠悠地说：“这就是潇湘烟云，是古时候文人墨客荟萃之地。”他那神情，哪像是乱世中逃难者？他也不问我想不想家，饿不饿？他把我看做他的朋友。

尾声

半年后，我们学校南迁广州，从山东来的流亡学生聚集得更多了。有一天我们聚集在黄埔码头，登上了一艘大轮船，一直往东行驶，我第一次坐这么大的船，也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闻到海的味道，也第一次离开我背后那块已模糊的大地。以后的日子，就是在台湾海峡这块岛上度过的另一个童年。

童年当然有很多可记的事，不过前面写的，应该是我生命中最不能忘怀的环节，同学们看了别笑我，因为每个人的童年际遇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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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链接:

1.回临沂

2.驻足临沂的那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