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集之一——八叉（9）

邸继征

　　1979年，粉碎四人帮已经有3年了，但国家还没有明确否定文革，因反对文革而被判刑的人还不能无罪释放。

刘元进和傅莹熠问赵玉玲，当时判她徒刑时，关于她反对文革的话作为最关键的证据到底是怎么说的。赵玉玲明确地告诉他们，她回忆起来的和儿子作为证言说的，都是“说刘元进要复辟资本主义，他可是出生入死为国家干了半辈子啊，搞错了吧？”不是“文化大革命搞错了吧？”

但无论如何，到79年时国家的政治环境已经得到很大的改善，平反和纠正冤假错案在以很快的速度推进。特别重要的是，人们的心在感情上向着被迫害的人，希望尽快解放他们，憎恨害他们的人，希望惩罚这些人。这后一个现象，导致出现一些合乎人情的做法，这些做法现在说来不正规，但在当时却为给被迫害的人平反和纠正冤假错案提供了方便。这些做法有：不禁止非司法人员过问案情；许多人（当然不是随便的人）可以查阅司法卷宗；司法系统对受迫害的人采取宽容的态度，尽量从卷宗里找当事人无罪的理由而不是相反。时任省工业厅厅长的刘元进针对赵玉玲案件的努力，获得了相关人士的关键帮助，大家达成广泛的共识：赵玉玲反对文化大革命的结论，是四人帮在司法系统的爪牙采用他们惯用的伎俩，即生拉硬扯的手法得到的，是典型的强加给她的莫须有的罪名。接下来的动作就飞快了：宣布赵玉玲无罪，给予国家赔偿，恢复名誉，补发工资，行政级别在原来的基础上上浮半级，职务为正厅局级调研员。

为赵玉玲纠错的仪式是在八叉所在县的县委书记、县长和地委副书记的陪同下，由五四九厂党委书记在八叉主持进行的，八叉人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像举行庆祝活动一样参加了仪式。

仪式结束后组织座谈，厂党委书记对赵玉玲说：“玉玲大姐你受苦了，厂里给你准备了办公室和宿舍，我的意见，你可以随时回去指导检查工作，不必每天点卯上班，只需参加厂领导会议和上级要求必须参加的会议就行，厂里派车接送你。”

赵玉玲说：“非常感谢厂里的关心，这样的安排对厂里对我两方面都好。我不在厂里十几年了，工作完全不熟悉了，回去努力工作，搞不好就成了使劲搅和。但我为国家为革命着想的心在，不时回去也不是完全没用，比如见了害党害国的行为，我就可以利用给我的地位加以制止。这样过上一段时间，我要是觉得自己多余了，会来个退居二线什么的本质上回到这里的。我也闲不住，回来后先把我们队的煤矿搞好，有可能的话整合全村煤矿，往好里搞。这里的煤矿太乱了，太落后了。”

地委副书记说：“到底是老革命，精神令人起敬。我建议大姐你先熟悉情况，你的想法很好，但和国家的形势是不是同向，可行性如何，这些都要搞清，没问题了就去做。拿出你搞情报工作的干劲，会取得惊人的成绩的。”接着他对县委书记和县长说：“她比咱们官大哟，她要是真的回来，只许帮忙提供方便，不许设置障碍啊！”

“帮忙提供方便外加接受指导和学习，不做坏学生坏下级。”县委书记说。

县长说：“一定，一定！”

之后一年内，赵玉玲大部分时间待在村里，鼓捣煤矿。她认为自己现在是国家干部，拿着工资，不能再挣村里的工分，所以在煤矿上白干着。小部分时间去厂里，开开会，闲逛逛，也没见有什么害党害国的行为，不需要她利用国家给的地位加以制止，她成了逐渐引起人们指点的摆设。

她开始感到不自在了。这时，村里酝酿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跟着她刨煤的不安心了。等到村里真的分了地，刨煤的全不干了，她被晾在了一边。她问村干部，有没有人愿意承包煤矿，村干部说现在看起来没有。她觉得这么好的赚钱门道丢了，实在可惜。她问自己，自己能不能承包，自己回答，自己现在是国家全民所有制的人，不是村里人，不能承包。再问，现在有人停薪留职出去赚钱，是戴着救生圈的下海，如果自己停薪留职能不能承包，回答是应该可以，因为所有停薪留职的人都不是要在家里坐着，都要做事，有的搞得还挺大，占了很大的地盘，好多都是村里的地皮。自己难道不能停薪留职承包煤矿？问村干部，干部说我们不懂什么所有制，村里的东西，谁给钱都能承包。问县里，县里说可以呀，上面要求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停薪留职的人就是要做这样的事呀！

说干就干，先和村干部商量，村干部核算一番，说承包费一年三万。和厂领导商量，厂领导说要慎重，五十几的人了，还是个老太太，过几年就可以退休享清福了。她说正因为年龄大了，不能等了。厂领导说那你就试试，反正厂里可以始终给你开着口子，随时可以回来。

不啰嗦了，就这么办。

别忙，冷静，先把开套的几个要件厘清。第一件，钱，坐牢的国家赔偿加补发工资再加这一年多发的工资，五万多，去掉三万承包费还有多的；第二件，形式，书没白读，特别是《资本论》，股份制，拉人入股。

股份制？让村里入股不正好？问村干部，干部说，那个不懂，听着玄乎，赔了赚了不知道，不如每年三万来得把稳。

拉谁入股呢？她首先想到刘元进两口子，她到有电话机的村中学，拨通了刘元进家的电话：“表哥，有钱吗？”

刘元进说：“和你纠缠快一辈子了，第一次听见你问我要钱。钱怎么能没有呢，要多少？”

“越多越好。”

“干什么，你不是学坏了吧？”

“不和你胡扯了，正经说，停薪留职，承包煤矿，搞股份制，拉你入股。”

“就两万多，全给你，别说要钱，要命也给你两条。不管了，你出事我们也陪着。”

“好了，钱先汇来，赶明搞个入股的合同邮给你，你签名后再邮回来。”

“由你，怎么都行。”

东跑西跑办手续，年纪不轻了，跑不动，让大弟弟赵玉柱家的二儿子赵越超带着她写给各个部门领导的信去跑，小赵高中毕业，没考上学校。

一路绿灯，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先把三万元拍到村长手里。

工人怎么办，不是全跑了吗？好办，发出通告，谁来刨煤，按斤计算，立时付钱。村里人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都来赚钱。再联系卖煤的，抢着要，很快，钱就像雪片一样飞来了。

她太忙了，几天没去窑里，突然想起进去看一看，妈呀！人们完全不管不顾，乱刨。要出事！她当机立断，宣布关窑整理。

除了这，别的方面也乱成一锅粥。

她去了省城，访问了一些人，查了一些资料，再去和刘元进老两口谈了两天，最后做出了决定：请人，健全机构，正式招工。

接下来，成立“八方煤炭集团”，她成了董事长，下面有总经理，总工程师，总会计师。不是在八叉吗，怎么不叫八叉煤炭集团？原因在于八叉不好听，意思也不好，八方好听意思也好。一开始她看到花钱请的策划人给出的方案后，感觉衔太重，吓人。策划人说，照现在煤炭行业的行情，她的脑子和干劲，很快就能把架子撑满了，头衔名副其实了。她决定就这么办。

正在她有条理地忙活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快六十的人来找她。她一看，白净，清瘦，不认识。

“请问哪位，找我什么事？”她问。

“细看看就知道了。”来人说。

她一怔，仔细一端详，说： “王义千呀！”

“是的，是的。”

“有人给我说过你，当了日本人的官，坐了国民党的牢，快解放的时候国民党让你们这些犯人当兵做炮灰，你有文化，在司令部管文件，知道关键秘密后给了解放军，立了大功，让你参加了解放军。解放后你当了中学老师，对不对？”

“就是这样的。老婆死了，一儿一女，一般人。我明年退休。你的情况我也全知道，你也受了不少苦，早就想来看看你，老婆瘫痪，下了课就回家，走不开，上个月老婆死了，就来了。”

“谢谢你去救我。”

“八路军救的，我没顶用。”

“你提供的情况起了作用，必须谢谢！”

“你也是一个人，我一直惦记你。”王义千带着哭腔说。

“这样的话不要说，以后也不能说，你要再说，我以后就不见你，要是不说，我还想请你退休后来我这里，你学的是地质，这里正好用得着。”

“不说，不说，我同意来，一定来。”

送走王义千，赵玉玲静静地一个人待了一会。

真的运转很好，收入惊人，她决定扩大规模，首先把村里原来有的那几眼窑也包过来。解放后，不许个人私自开煤窑，村里又以粮为纲，没有全面发展，煤窑一直闲着。听到她说要承包别的窑，村干部很高兴，给她开价，不管好坏每眼每年三万。

连同最初的，一共有六眼窑，陆续全开了出来。

两年之后，她的集团在银行的存款就达到三千万！这在当时是一个吓人的数字。

接下来的事，每一步她都没走错。先是修路，接着搞采煤机械化，规范规章制度，按正规的煤炭大企业进行安全管理。第二步，改善了办公环境，新修了学校。这两步很快就走完了。

接下来她要走第三步。多少辈子，八条沟里人们一直在挖煤，东挖一下西挖一下，没有人知道有多少坑，多少窑，反正窑边上有窑，窑底下有窑，窑顶上还可能有窑。现在的人们，挖煤时挖着挖着，突然打通了灌满水的老窑道，水一下子喷出来，造成透水事故。此外，没动过的煤是什么情况，先人挖的剩下的煤是什么情况，完全不知道。她的第三步，就是要分块进行勘探。齐教授不是教过她找人的方法吗？这方法能用于勘探吗？她想请王义千来，他一定听话，让他试验一下那些方法。

她还准备走第四步。当然，开始只能勘探本村地界内的煤藏情况。勘探好后，她要请人做立体多维设计。比如开采设计，哪里新打口子，哪里修筑隔墙防透水，开采要由下到上进行，要仔细根据力学原理考虑要不要分层；比如采空区处理，哪些采空区加支撑防止塌陷造成地质事故，哪些采空区要填埋，对不填埋的采空区，考虑以后作为溶洞一样的空间加以开发，加支撑时就要考虑空间的可用性，牢固性，艺术性。

第五步，扩展。地域上的扩展和多种经营。把自己证明好的经验推广到外村外县乃至全国。要开焦化厂，发电厂，化肥厂，尼龙厂，开发地下避暑娱乐项目，冷气输送项目。

第六步，提升。组建强大的科研团队，全面提升开采技术。如对深层难对付的地下水，采用把煤打成泥浆抽出来再把过滤后的水回灌的方法进行全自动无人开采。

天方夜谭吗？不是，是我们太落后了，许多东西在别的国家早就有了。知道得晚了不算罪，知道了不理才可恶。至于榨干血液吃了肉再啃骨头不给子孙后代留一点渣子的做法是不是可取，那是另一个问题。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子孙后代根本不需要开采煤矿，他们会先用潮能，风能，太阳能，再用原子能。不要担心原子能用完，按扩大估计后的世界能源消费水平，地球上可用于进行原子核聚变的氘和氚，能供人类使用上千亿年。也就是说，仅这两个元素，在用了仅仅十分之一时，地球自己就没了，不用说还有别的元素。因此，一些能源专家认为，只要解决了核聚变技术，人类就将从根本上解决能源问题。（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