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母亲 ——子欲养而亲不待（散文）

南山

（我的母亲王碧慧1927年3月12日—1997年6月23日，照片为上世纪60年代的母亲）

　　中秋节前夕和朋友无意中聊起冬瓜丸子汤，这让我想起一件伤心的事。我对朋友说，我妈在弥留之际想吃这种汤，没有吃成就走了。朋友感叹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啊。一句话戳到了心之痛。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1997年6月12号，我和大哥分别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立马从广州飞往成都。母亲从重庆到成都去旅行，和小姑夫妇结伴到了峨眉山下突发心肌梗塞，被送至新津县人民医院抢救。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和大哥赶到医院，已经苏醒过来的母亲，虚弱而清晰地对我们说，你们差点看不到我了。又嘱咐道，千万不要责怪小姑…… 我们六个子女及堂兄嫂等家人都赶到了。在成都做医生的五姐联系了华西医科大住院部，第二天就把母亲转到那里的内科重症监护室。那时的重症监护室和如今的ICU不同，家属每天都可以陪伴或探望。母亲的病情逐日好转，胃口睡眠和精神状态都不错，几天后就转到了普通病房。我们悬吊的心落了下来，于是开始讨论母亲出院以后的康复、照料以及请保姆等问题。

6月23日那天由我和三姐值白班 ，四姐五姐值夜班。早上天蒙蒙亮，我就起床去了医院。母亲依然打着点滴，那是疏通血管的药水。我站在母亲病床的左侧问她感觉如何，她没有接话茬，而是谈及自己这次生病拖累了子女们。我劝慰道，这是我们该做的，不要想那么多。

事实上，我们做子女的尤其是我自己为父母做得太少太少了。80年代初参加工作并做母亲以后，我的心思全放在了教书与儿子身上，90年代初我又南飞沿海，每年寒暑假飞回重庆探亲，更多的是得到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愧疚啊。

我宽慰母亲道，我可以留下来直到暑假都不走。我们梁校长在电话里说了，反正不到一个月就要放假了，你就别回来了，好好照顾你妈妈吧。母亲听后说梁校长是个好人。

不过，哥哥不同，他的学生下个月就要高考了（那些年是七月份高考）。我特地补充道，怕妈妈接受不了大儿子马上离去的现实。

嗯……是我拖累了你们……唉……母亲又开始自责。

我心里堵得慌，不知道怎么劝慰老人家了。

妈妈，不是您拖累我们，而是我们拖累了您一辈子。将近半个世纪，爸爸远航不在家，您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且不要说终日被家务缠身，就单单拿孩子生病时您的付出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我们所有子女小时候生病上医院几乎都是由妈妈背着去的。即便我们成年安家以后，不管哪一家遇到什么困难，母亲都会鼎力相助。 妈妈，您怎么老是自责呢？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去世之后，我很后悔当时没有把心里想的说给她听，至少应该说一句，妈妈，比起您的付出，我们所做的这些不足挂齿。东方人的含蓄，带来莫大的遗恨。我记事以后，都不曾给母亲一个拥抱和亲吻。

（上世纪50年代末的母亲）

　　聊了一会儿母亲就睡着了 ，我在一旁翻看杂志。不到两个小时，母亲醒来喝水服药，精神状态不错，又和我聊了起来，说，你二哥要去黄水（二哥当年落户石柱县的一个区）搞农家乐，我也投了资，以后在那里种鲜花。我笑道，要得噻。母亲一向对鲜花情有独钟。我记得孩提时，她常带我们去长江南岸的汪山观赏和采购腊梅花、桂花、栀子花……我家的花瓶从来都没有寂寞过。母亲还亲手种过茉莉花、太阳花……

母亲饶有兴致地接着道，我们可以把鲜花空运到广州去卖。听起来母亲不是在盲目投资，心中还有计划和目标呢。好！我有口无心地回答，尽量想让她老人家高兴。心下却想，做生意哪里这么容易。母亲总是像小孩那样天真。

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以来，母亲一直想做点什么小生意。她曾经在云南旅游时买过一台爆米花机运回重庆转手给需要的人，只赚到几个小钱；后来又花两三万元买了一辆小四轮，请了一个司机拉货，结果以赔本卖车而告终。1992年她又背着家人悄悄去卖盒饭——家人总觉得那年头当个体户很没面子——她在家里做好香喷喷的饭菜装在一个大篮子里，然后提到朝天门服装批发市场去卖，仅仅两个星期就收获了小确幸。有一个夜晚睡觉前母亲忍不住偷偷告诉了我这个秘密，兴奋地说，你猜猜一个星期赚了多少？200元！真的吗？我很惊讶，因为那时候教师的每月工资不到一百元，公务员顶多一百多元。

斯文内敛的父亲是不同意母亲去做小买卖的，她嘱咐我一定替她保密，我答应了。不久，我就离开了家乡。没有几个月母亲因为劳累过度，血管破裂鼻子大出血，不得不就此罢休。

　　1995年2月父亲因医疗事故遽然离去后，悲痛欲绝的母亲一病不起，第二年大病初愈的她又一如既往地追逐目标。1996年在家人的协助下她在重庆南坪开了一个士多店，也是因为太累，一年之后无疾而终。起伏跌宕折腾了那么多次，母亲为何还是痴心不改呢，是她缺钱花吗？No,，母亲是他们那一辈人当中的宠儿。因为父亲的工资比较高，母亲的生活一直是优渥的。她的一生不仅衣食无忧，而且父亲曾偕同她游覽了北京上海苏杭成都云南两广等地的名胜。她和父亲身后还留下了一笔不薄的遗产。所以母亲绝不是因为穷则思变的缘故才去想方设法做生意的。到底是什么激励着年迈的她一次又一次地去.冲浪？那是因为她想圆梦——圆理想之梦，圆职业之梦。母亲自19岁与父亲成婚之后，为了支持丈夫的航运事业，忍痛割爱丢掉了好几份心爱的工作，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家庭妇女。让她终生遗憾的是没有实现播音员的梦想。她曾好几次跟我聊起这事，满腹遗恨地说，那一年我考上了长江航运管理局的播音员，你爸爸硬是不要我去……每一次我都试着安慰她，故意调侃道：您看您的儿女个个都不错，这就是您这一生的宝贵财富啊。

（风华正茂的母亲）

（步入婚姻殿堂的母亲）

　　在那个阳光明媚、温馨而伤感的时光，我站在床头聆听母亲对鲜花的渴望，感受她的美好憧憬，心中五味杂陈。我知道只要母亲一康复她准会去督促二哥栽种鲜花，然后运到广东去卖，肯定会督促我助她一臂之力。此刻她还躺在病床上啊，虽然出院指日可待，但后遗症多着呢。这是令我们深深担忧的問題。可是这会儿母亲却很投入地描绘着未来的蓝图。

那天是周日，整天没有看见一个医生的影子。母亲也没有说有什么特别的不舒服，只是问了两次老五为什么还不来？（五姐是医生，兴许她在身边更有安全感）我对母亲说.，您忘了轮到我和三姐值班了，五姐在家休息呢。中午三姐送了饭菜来，下午大哥来医院看望母亲并顺便告别，说他将在第二天凌晨飞往广州，当晚要住在机场附近。又说放假后就有时间照顾母亲了。母亲望着大儿子轻声道，不知道你下次回来还能不能再见到我。大哥说，怎么会呢。你现在已经好多了。虽然母亲的那句话听起来让人难受，但我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总觉得母亲一贯的小孩子气，说话很随性。当时我想的是重症监护室的日子都熬过了，最多不过是慢慢恢复的问题。妈妈可能一时舍不得大儿子离开才说出这种过头的话来。

那天离开医院之前我们问母亲明天想吃点啥，好给她做。母亲说，想吃冬瓜丸子汤。天黑时分，四姐五姐来接班，我和三姐回到了五姐家休息。

夜里十一点多钟，我们被尖利的门铃声闹醒。肯定出事了！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揪得紧紧的。三姐走到门边接听，是楼下的门卫在按铃。夜深人静里面传出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你家里的人从医院打电话来说你妈妈不行了，叫你们把她的干净衣服赶紧送过去。

世界末日从天而降。我的脑袋轰地一声响，随即一片空白。三姐哭喊着妈妈呀......我呆呆地哭不出来。哀莫过于心死啊。不知道怎么跑到楼下的。当崩溃的姐妹俩跑到一楼的时候，连腿都挪不动了。三姐哭得不行。怎么办，在这万念俱灰的一刻，仿佛上帝给了我勇气，心一横，大叫了一声，三姐，坚强一点！妈妈还在医院等着我们！

一进病房，只见四姐五姐默默地伫立在母亲的旁边。我的亲爱的母亲，白天还在阳光中跟我畅谈理想与鲜花的妈妈，此时紧闭美目和双唇，面如冰雪，纹丝不动。妈妈……我哭喊着，双腿一软抓住床沿跪了下去。

医护人员进来示意抬走母亲。

可不可以再抢救一下嘛……我哭着央求道，不要这么快抬走好不好!

医护人员无奈而坚决地摇摇头，他们早已司空见惯这种让悲痛弄得智商为零的人。

我听见四姐嘶哑地说，没有办法了，已经抢救过了。

原来那天夜里十点多钟，母亲醒来方便了一次。事后，五姐端了便盆去厕所，四姐则扶母亲躺下去，没有两分钟就见母亲的眼睛努力眨了几下，四姐发现不对劲就赶紧叫医生，值班医生赶来马上进行抢救，不到二十分钟，脑血栓导致母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们实在想不通，以为母亲出了重症病房就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了，可谁知……对此，医生解释道，心梗病人突发血栓是分分秒秒难以预料的，就连那些已经在办出院手续的人也会突然身亡。

我的母亲就这样走了，连一碗普通的冬瓜丸子汤都没有来得及吃。母亲去世20多年了，我都不忍为自己做一次冬瓜丸子汤，一看见冬瓜就想起妈妈在离世之前连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竟然都没有得到满足。子欲养亲不待啊。当年期盼着自己有了住房就把父母接到身边，于是乎朝朝暮暮渴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过了两年乔迁新居的时候，面对崭新的四壁和窗外郁郁葱葱的风景，我徒然伤悲起来……

我的母亲就这样走了，带着渴望播种鲜花的遗憾。妈妈出殡那一天，我们献给她的全是鲜花，直到现在我每次回故乡祭奠她和父亲也只献充满活力的鲜花。那些色彩艳丽、芳香四溢的花儿，是我对父母在天之灵的祝福，也象征着母亲多姿多彩的人生。母亲本身就是一朵散发出芬芳的花儿，她留给所有亲友的是一张孩子气的天真无邪的笑脸。

　　母亲已经离世24年了。在这24年漫长而倏忽的时光里，每当我走进充溢芬芳的花市或花铺，看见那些或绚丽夺目或淡雅清香的花儿，总会想起母亲的遗愿。我突然意识到，母亲最适合做花店的老板。不管赚钱多少，每一天都在享受玫瑰般的生活。我会帮她选择一个中意的店铺，还可以忙里偷闲去帮忙，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就请上一两个帮手也未尚不可。在花店里迎来送往的母亲，脸上定然绽放灿如夏花的笑容……

　　然而，这一切都只能萦绕于我的梦中。

（我的父亲母亲）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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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广东省作协会员，一位用心灵感悟生命，用生命诠释心灵的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