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于是之:幼学纪事2</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开始叫我接近了文艺的是孔德小学的老师们。</p><p class="ql-block"> 孔德小学,在我的记忆里是一所办得很好的学校。设备齐全,学费却低。</p><p class="ql-block"> 老师们也都像是些很有学问的人。比方有一次,一位眼睛近视得很厉害而又不戴眼镜的老师,</p><p class="ql-block">把我们几个同学招呼到他的宿舍里去,给我们诵读《罪恶的黑手》。他屋里哪儿都是书,光线显得</p><p class="ql-block">很暗,所以他需要把诗集贴近鼻尖才能读得出。他的读法,也与时下的不同,不洪亮,无手势。虽</p><p class="ql-block">然书挡住了他的脸,但从夹缝里看过去,还是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肌肉都是很安静的。他的这种读法,</p><p class="ql-block">听上去,比听现在的某些朗诵受用,孩子们都被他吸引了,打动了。</p><p class="ql-block"> 长大以后,虽然我再没去读这首诗,然而当时听着它所留下的印象,却始终记得。这位老师不</p><p class="ql-block">久就不见了。当时,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兴致叫几个孩子去听这首诗呢?我至今也不明白。每当路过</p><p class="ql-block">孔德旧址,我还常常想起他来,我总觉得他或者是一位诗人,或者是一位革命者,老幻想着有一天</p><p class="ql-block">会碰上他。虽然我依旧不知道他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但是有一位美术老师我却记得清楚,他是卫天霖先生。这当然是一位大画家。可那时我们却全</p><p class="ql-block">然不懂他的价值,竟因他出过天花,脸上留下了痕迹,背地里称呼先生为“卫麻子”。足见“师道</p><p class="ql-block">尊严”是破不得的,不“破”尚且如此,何况号召“大破”呢!</p><p class="ql-block"> 孔德学校有一间美术教室,小学部、中学部共用,无论大小学生一律要站在画架子前上美术课。</p><p class="ql-block">先是铅笔画,铅笔要六个“B”的,还要带上橡皮。“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当然是要准备</p><p class="ql-block">的。后是小学生也要学用炭条作画,炭条消耗大,向家里要钱时,已从大人的脸上窥出几分难色;</p><p class="ql-block">待知道了擦炭笔画不能用橡皮而必须是烤过的面包时,我便不再敢回家去说了。忘记了是我个人没</p><p class="ql-block">学着炭笔画,还是卫先生更换了教法,反正是这个阶段不长,后来就变了画水彩——不管我是否买</p><p class="ql-block">得起炭条和面包,但卫先生这种在一两年内,多种画法都叫孩子们尝试一遍的做法,我是拥护的。</p><p class="ql-block">孩子们的求知欲是极强的,精力是非常饱满的,那是压抑不了的。当批评孩子“好高骛远”时,至</p><p class="ql-block">今我仍觉得要慎重些。二十几岁有大成就,我以为完全符合人的智力发展,是很正常的事。相反,</p><p class="ql-block">四十多岁的人,还被称为年轻艺术家、年轻学者、年轻教授,倒是不大正常而且令人痛心了。</p><p class="ql-block"> 卫先生还有一种教法,我们当时也很喜欢。美术教室里,有许多石膏坨坨:圆球形、正方形……</p><p class="ql-block">他没有叫我们画这些,开始就是静物写生,画小瓶小罐之类。过了一阵以后,又叫我们到户外去,</p><p class="ql-block">先画校园里头,后来就去东华门外的筒子河。孩子们对跑出去画画快活无比。我们画,卫先生跟着</p><p class="ql-block">看,他也好像很高兴。一次写生,我画的地方前边是许多树,后边是一排矮松,再往后则是满墙的</p><p class="ql-block">爬山虎。当时只知道看见的都要画上,哪里懂虚、实、疏、密这许多深奥的道理!结果,我画的画</p><p class="ql-block">面上是绿树、绿蔓、绿叶、绿茎,简直绿得不可开交,一塌糊涂了。谁知这时候卫先生正站在我身</p><p class="ql-block">后看。我扭头看见他,笑了;他看着我和我的那幅绿色作品,也笑了,而且还称赞了我。到底是称</p><p class="ql-block">赞我的什么呢?是有几处画得好?还是勇气可嘉,什么都敢画?或者根本就不是称赞,只是一种对</p><p class="ql-block">于失败者的无可奈何的安慰——当时我可没想这么多,反正是被老师夸了,就觉得了不起,就还要</p><p class="ql-block">画。</p><p class="ql-block"> 此后,我画画的兴趣越来越浓,差不多延续到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对于卫天霖先生,我并不是为写这篇文章才想起他来的。时间还要早十来年。那时,首都剧场附</p><p class="ql-block">近有一阵颇贴了一些所谓“揭露”卫先生“罪状”的印刷品。大家在那个动乱的年代, 都学会了一</p><p class="ql-block">种本事,就是能够在通篇辱骂的文字里看出一个人的真价值来。我也正是从那些印刷品里才知道,</p><p class="ql-block">原来第一个引导我接近艺术的竟是这样一位大人物,我不禁骄傲了。</p><p class="ql-block"> 前两年,美术馆举办了先生的画展,我去看了。我在先生的自画像前,伫立了许久。他并没有</p><p class="ql-block">把自己画得如何的色彩斑斓,还是他教我们时的那样的平凡。我不知道美术界里对他是怎样评价,</p><p class="ql-block">我只觉得他曾是一位默默的播种者,他曾在孩子们的心田里播下过美的种子。而美育,我以为,对</p><p class="ql-block">孩子们的健康成长是非常重要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从十五岁那年起,我就上不起学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上学,是由本家供给的。那时祖母已殁,只剩下母亲和我。本家们有的给钱,贴补吃喝;有</p><p class="ql-block">的给我们间房住;有的灵活些,告诉我们“什么时候缺吃的了,到我家去,添两双筷子总还可以”。</p><p class="ql-block">而有一家就是专门供我一年两次学费。十五岁以前,我受到的就是这么一种“集体培养”。但是,</p><p class="ql-block">就在那年的冬天,一位本家来到母亲和我的屋里——“干什么呐?”他问。</p><p class="ql-block"> “温书,准备寒假考试。”我答。</p><p class="ql-block"> “别考了。现在大伙都不富裕,你也不小了,出去找点事做吧。”</p><p class="ql-block"> 我沉默了,母亲也无言。吃人嘴短,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于是合上了我的笔记本和书,也就从</p><p class="ql-block">此结束了我的学生生涯。</p><p class="ql-block"> “找点事做”,那时很难。先是买些““履历片”回来填写。内容无非是姓名、性别、年龄、学</p><p class="ql-block">历之类。然而字,要绝对的毛笔小楷。写得好坏,据说对于是否能被录用关系极大。我自然写得十</p><p class="ql-block">分小心。写好后再托本家、亲戚四面八方找门路,呈送上去。请不起客,送不起礼,再加上并没有</p><p class="ql-block">过硬的门路,回音,自然都是没有的。但是仍要等待。母子两个茫茫然地等着,等着一个谁也不愿</p><p class="ql-block">多想的茫茫然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茫然中还是有事可做的。子承母业,去当当。比每天上学稍晚的时间,我便挟个包去当铺。当</p><p class="ql-block">了钱出来径直奔粮店买粮。家底单薄,当得的钱,只够一天的“嚼裹儿”,计:棒子面一斤(可蒸</p><p class="ql-block">窝头四个,一天两餐,每餐母子各一个),青菜若干,剩下的买些油盐。我毕竟是读过书的,早懂</p><p class="ql-block">得玉米、青菜的营养价值高,所以每天吃着不腻。当得无可再当了,便去押“小押”。那是比当铺</p><p class="ql-block">低下了许多的一种买卖。样子先就没有当铺威严。当铺都是一色青砖到顶,磨砖对缝的高大而结实</p><p class="ql-block">的建筑。外面堂堂正正地挂着黑地金字的匾额,里边的柜台也高得令人生畏。小押店则不然。它就</p><p class="ql-block">座落在一个随便的破院子里,没有字号,因此外边无需挂匾,里边也不设柜台。不是赤贫者或近乎</p><p class="ql-block">赤贫者是不会到那里头去的。所以,当铺式的讲究对它就成了多余的奢侈了。</p><p class="ql-block"> 何况它们都还兼理贩卖“ 白面儿 ”的缺德的营生,那就更不便张扬了。到那里押东西倒是很</p><p class="ql-block">“方便”的,甚至可以不拿实物,只把当铺的“当票”押给他们就可以换钱。当然,押期、利息和</p><p class="ql-block">押得的钱,比起当铺来那就苛刻得多了。押得无可再押了,仍旧有办法,就是找“打小鼓的”把“押</p><p class="ql-block">票”再卖掉。卖,就更“方便”了。每天胡同里清脆的小鼓声不绝如缕,叫来就可以交易的。一当</p><p class="ql-block">二押三卖,手续虽不繁难,我和母亲的一间小屋里可就渐渐地显露出空旷来。与老郝叔的家日益接</p><p class="ql-block">近。趴在炕上也是可以写字念书的了。</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