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轼《石钟山记》（3）

何太贵

读苏轼《石钟山记》（3）

存疑，思索，一波三折，一文三澜，在议论、叙述与描写的基础上，引古人言论，参己身探寻，最后得出结论。篇末第三段是苏轼此文要表达的精髓；如此，信人服人。

而结论的表达，仍极尽转折之姿。“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事情不经过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就凭主观臆断其有无——这一点，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不是通往客观规律的正确道路。但是，苏轼却沉稳地来了一个反问：可乎？虽为反问，实同设问，答案自在不答之中。

接着，既引申又回扣。说申引，是在前一句的基础之上；说回扣，乃又照应了开篇引出的郦道元与李渤之说。“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郦道元阐释《水经》在前，应该是后来者同前人，而苏轼此说郦道元“殆与余同”，充分地显示了东坡的自信。确实，在地理著作方面，苏轼不一定有郦道元的贡献，可是就文学上的成就而言，苏轼却远远地超过了郦道元。苏轼认为郦道元的缺憾在于“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说的不一定是李渤，而是泛指；郦道元当时注《水经》，“读万卷书，行尽天下山水路”（沈德潜《水经注集释订讹序》），对于大小河道有“躬历山川，亲劳胼胝”的实地考察，后起者大概只有徐弘祖可与之并肩。但是不仅关于石钟山的记叙失之不详，就其他篇章我读来，也有稍觉简略的嫌疑。

士大夫者，不说全部，但确实有部分只宜于明窗净几、案头文章，有几人能够、愿意亲自在夤夜时独乘一叶扁舟、风浪摇荡于绝壁之下呢？想想苏轼本身，他这一生颠沛流离、辗转奔波于南北东西，这一句里还躲藏着其内心的隐痛呢。而民间底层，有实践经验与切身体会的渔工水师，虽然知道这个“真理”，却不能够形诸语言述诸文字。前者“可乎”是一顿，这里“世所以不传”是一转折。下一句“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再转，直转至深谷底层，语调之中的讽意已把本段开头第一句的论点完全树立起来。

但是豁达洒脱的东坡仍留有余地，口吻仍然温和：“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温和中又见自信。是呀，能写出“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以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苏东坡，这一切在他，都是水到渠成。

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十三评之：“记山水并悟读书观理之法。盖臆断有无，而或简或陋，均可以求古人也。通体神行，末幅尤极得心应手之乐。”以为苏轼本为游记，而由山水以悟读书观理之法，而我以为苏轼此文乃是先带着疑问，再去探求山水，本意为论证、求解与释惑。还是袁宏道说得通透：“予涉历方内名山，与同志探幽选胜，退必记之。阅坡公集中记述，恍通千古一知己。”（见杨慎《三苏文范》卷十四所引）。

附

《石钟山记》（苏轼）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