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口锅

流放地

最近，我高中时应届毕业的洪山中学红遍了两面山。主要流量点在于：一个偏远的农村中学竟然出了两个院士。

躺在历史的吊床上抽杆烟不是不可以，只是如果现实已很不堪，甚至认为风就摇动了树，雨就盛开了花，未免又过于激动了点。

人生际遇风云变幻，人与人，与学校不过是在时空中有过交汇而已。

虽然不可避免有相关性，甚至有些人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但倘若过分全面放大因果关系与影响力，命运之手就无足重轻了。

偏我，是个更信奉命运或天意的人。

在命运与天意之外，我对这学校的荒漠与贫穷倒记得无比清楚。

如果当年要做树根生蘑菇的实验，我觉得我们宿舍非常适合，定然可以长出重重叠叠的蘑菇云。

大学时听《潮湿的心》，我会瞬间代入高中时住的那阴暗潮湿如水牢般的宿舍——谁能用心感受我这份滴水的痴情，给我一片晴空 一声叮咛。便一个人于虚空中忍不住傻笑。

高中几年来，我们每天都要用洗脸盆端着冷水放在床下，供蒸饭、洗脸、洗碗用。

水很珍贵，定时开放，要计划着用。如果被人偷了米是大不幸，被偷了水算小不幸。

十五六个女生住在楼底一间长长的宿舍，长年无阳光，过道、床下全是盛着水盆的水，地面常年湿漉漉。

宿舍门口一条长长的水沟，流淌着和着胭脂的水、灰尘的水、洗米的水、饭粒的水，以及二楼老师还会倒下洗锅涮碗的水，鼻涕，浓痰，风吹来的树叶……

我有那么重的风湿病，想必我住了几年的洪山中学的宿舍功不可没。

我们的宿舍海平面很低，跨上三步台阶，再向下走几十步台阶，端端正正地对着全校唯一的厕所。男左女右。

学校没有合围，厕所就对着外面的田舍。常年流传着关于变态人的谣言：有人趴在外面，透过石花格偷看女生上厕所。

于是，女生需要结伴上厕所。进去后人太少的话要挽着手查看一圈，看最里面有无哪个坑蹲着变态人。然后捡最靠门的蹲下，先看一下茅坑里有无什么眼睛，再往外看有无别的什么眼睛。

但凡有异动，随时准备冲刺跑。

冬日漆黑深夜，女生太少都不敢结伴上厕所。我们会倾听有无男生要上厕所，如果相熟，会跑出去打招呼，并告诉他完事后要在外面等一下我们。

男生很义气，会在外面吼几句壮胆：敢在外面偷看，找死。

那个时候觉得农村人重男轻女也不是没有道理啊，就是屙屎屙尿，男孩也比女孩少麻烦。

所以，那时候要问女生最怕的事是什么，只有一个。深夜拉肚子，特别是寒冷的冬夜拉肚子。没哪个女生跟你有过命的交情，是不忍也不敢请别人在寒风中护一星烛火，抖着脚杆陪你上厕所的。

我曾有一次绵延甚久的咳嗽。一到晚上就空空空地咳，仿佛喉咙已破碎。

整个宿舍，不，那一排的几个宿舍的人应该都被我的空空空咳得难以入睡。估计她们在被窝里也已骂我无数遍了，我觉得骂也是该骂的，无可辩驳。

然而，我在担心之余却多了一份庆幸：幸好不是拉肚子。

我们宿舍还闹过更恐怖的事。有人跳到窗户上，从窗外摸上床靠窗女生露在被子外的手。

有一个女生就在深夜忽然尖叫，诈尸般挺坐起来，说：有人摸我。

等我们从梦中回到现实世界，她声音发抖：已走了，我看见一个黑影跳下去了。

我也是靠窗上床，她对面。我习惯把蚊帐卷进席子边里压着睡（主要是防老师第二天查我不晨跑来掀我被子）。

便颤抖着摸了摸我的蚊帐，好像有点松了，拿不准有没有人究竟是来摸过没得手呢，还是得手了让蚊帐回归了下原位。

不过，我是个乐观主义者。觉得只要没把我吓得诈尸就好。

还有一次，我们正睡得正好。一个女生拍巴掌，把我们每个人都叫醒。

她告诉我们：宿舍进来个男的，从里面到外面摸了个遍，摸到中间地段她那里时，她没叫，但唰一下坐起来了！

那人受了惊，返身就出去了，临去前还把我们里面的锁挂在扣眼上。

她沉着地说：那人应该是老手，一点不慌，很镇定地退了场。

那次好像我睡的下铺。按我同学描述，我应该也算是受害人了。但我们还是要向她求证：我们这个床有人来摸过没有？

记得她对我说：有，你还翻了下身，我还指望你醒过来呢，但你没有。

我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清楚，你是不是他的内应？

她说当晚她失眠了，于是她眼睁睁看见一个男人进来，摸了半间屋，直到她无言地坐起来赶走他。

这份胆量足以当个女大盗了。

变态人就是不好捉摸，我原来睡靠前靠窗的二层，有人会攀窗户侵犯女生。等我换到靠里下铺时，谁知竟然会进到宿舍，甚至从最危险的地段开始呢？

有人可能会奇怪，为什么别人能进屋。

其实就是大门设计的过，许是知道那排地牢不采光，我们的大门两边有特别宽大的窗户，大到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反手伸进去，直达我们挂在门上的锁。

所以，领导最后要求女生在晚上要把门用钥匙锁死。后来，好像又担心消防问题，不让反锁死。

每次聚会，这都是女生要提起的话题。

觉得那个时候挺搞笑。家长不当一回事，学校似乎也不当一回事？

但记忆中好像学校也当过一回事的，当时似乎有组织老师一对对地巡夜。不过，变态人在暗处，老师在明处，聊胜于无罢了。

我们那时要背粮去蒸饭，学校那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铁锅为我们作出了卓越贡献。

大铁锅象一口井，矗在学校的后院一湿漉漉的敞屋里，上面驾起让人晕眩的蒸笼。

早晨蒸馒头，锅里就煮稀饭。

中午和晚上就是各个班的干饭，起锅后，将就锅里的汽汗水给大家煮点“潲水汤”下饭。

我最怕的就是那“潲水汤”，单单闻那味我就要呕吐。不过，我应该还是命令自己喝了不下一百次的——那么渴，冷水都那么不易获得呢（当然没有开水），又是统一收了费的，不喝太不划算了吧！

早中晚餐大家都在一个叫饭堂的大房子里吃，房间里有很多小石桌，没板凳，站着吃——好身材就是那么站出来的。

每周二四中午有一顿肉吃。桌长轮流当，主要是分肉。能把一顿肉分好的以后当个正义且有人拥护的乡长基本就没问题了。

很少人会给自己分多，都尽量持平。但有两种人可谓人中龙凤，一种是给别人多一点，自己少一点；一种是给自己的好朋友多一点，然后好朋友说自己吃不完多再给她回拔拉一点。

我不是那两种人，我是那种大家都分平均的。但我非常怀疑最后一种人在曲线救国。

学校要求大家一定要在饭堂吃饭。但后来饭堂其实仅仅起到在那分肉的作用，大家分到手后都要想办法回宿舍吃。

因为，实在在饭堂吃不下饭。桌子太脏了。

在饭堂一边住着几家老师，有人养猫、有 人养鸡，还有村边的野狗。

我们进驻时，动物们就撤退。我们撤退后，动物们就撒欢。趴桌上打盹、跳上跳下调情、翘起屁眼高高地飚一泡稀屎……

所以，桌上地下总有猫尿鸡屎点缀，结合着“潲水汤”的味道，实在难以下咽。

工人们只顾着鸡可以把饭粒帮你打扫干净，猫可以逮你厨房里的老鼠，却从不想他们也负有打扫饭堂里的猫尿鸡屎或狗屎的工作，太糊涂！

十几年前，有个女同学来深圳，我们说起食堂。我当时就没服住，推开咖啡去厕所里呕吐了一下，回来后对她说：可不敢再谈了。

这几年，我看中医，感觉胃功能好了一些，又敢听大伙儿谈我们的食堂文化了。

我们庆幸着自己竟然从那里走出来了，活成了现在的样子，这是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曾想，除了科学家、教授、官员外，现在还报道说有两个院士也曾来自洪山中学。

而且还听说院士们比我们当年又惨了一些，他们一周只能吃一次肉，而我们已有两餐肉吃了。

不知他们当年用的可否还是一口井样的大铁锅？我猜是一样的。

嗯，现在这些体面的、帅气的、人模人样的家伙，就是被那口锅养了几年的，我的同学，我的师兄弟姐妹们呀！

我们曾经同唱过一首歌，也同吃过一口锅。

只是不知那口锅是否还健在呢？当年烧那口锅，吃那口锅煮的饭的人应该都已换了无数茬，甚至有些人已作古了吧？

可惜那口锅不会接受任何采访，它是没嘴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