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 出生在祖屋,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也生活在祖屋。</p><p class="ql-block"> 祖屋不知是外公外婆哪年购置的,我没有见过外公,他是在新政权建立的那年,也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三年前病逝的。</p><p class="ql-block"> 祖屋地处九江市四码头,临街,前边是个门面,大中路492号是祖屋的门牌。外公外婆在这个小门面开了个文具店,经营些笔墨纸砚,店名“德记”,以德为本,做点小本生意。</p><p class="ql-block"> 从店门向后走过一段短短的过道就能看到两米见宽的祖屋大门,大门的门框,门楣,门槛都是天然的花岗岩。我至今搞不清楚这沉重的岩石当时是怎么运抵祖屋的。门框柱子两边各有一个石墩,这石墩是孩提时的我常常坐耍的地方,尤其是右边的石墩,坐在那里可以一眼望见大街,喧闹的大街和来往的人流总是吸引着我的目光。大门是用近两寸厚的木头制成,两扇门上各有一个漆黑的金属门环,大门古朴厚重,从我记事起,这两扇大门就很少关上。</p> <p class="ql-block"> 紧靠大门外不远有一口井,井水冬暖夏凉,记得小时候大人们还常在井里打水用于洗涤,后来井水变质发黑,不能用了,就把井封填了。</p><p class="ql-block"> 一进大门,头顶上就是天井。门楣上方紧连天井的墙上以白描的手法绘有兰花,高洁典雅。一眼望去,粉墙黛瓦,颇有徽式建筑的风格。</p><p class="ql-block"> 天井是祖屋的风水。白天,阳光从天井直泄而下,照亮堂屋和厢房,冬天带来温暖,夏天带来酷热。夜晚,透过天井能看到满天星斗,长方形状的天井像通往宇宙的一扇窗口,给孩童时的我以无限天真的遐想。春天,雨水从天井洋洋洒洒的落下来,滴滴答答,冲洗着祖屋的地,滋润着祖屋的人。冬天,雪花从天井纷纷扬扬飘落而至,给祖屋的地上和窗棂上披上了一层白色的冬衣,从天井的屋檐上也会冻结出一条条的冰凌垂吊下来,银装素裹,寒意逼人。</p><p class="ql-block"> 古朴的祖屋虽说不上雕栏画栋,但装饰图案随处可见,古色古香。祖屋是两层楼木质结构住宅,中间是厅堂,我们叫堂屋,堂屋上方正中摆着高高的神坛,供奉着菩萨和“天地国亲师位”。依稀记得逢年过节,外婆会登上木梯,敬上香火,求神祈福。堂屋两侧是对称的厢房,楼上楼下前后共有八间房。</p> <p class="ql-block"> 外婆是安徽泾县人,有两个弟弟,她母亲去世后,家里穷困潦倒,父亲无奈带着他们姐弟三人背井离乡流落到了九江。外婆靠帮人洗衣为生。</p><p class="ql-block"> 外公是江西抚州人,老实厚道,诚恳待人,在九江做小本生意。外公外婆成家后,夫妻俩开了个卖纸张笔墨的“德记”小店,起早贪黑,勤奋创业,诚信为本,苦心经营,慢慢有了点积累就开始购置房产,于是就有了我的祖屋。</p><p class="ql-block"> 外公老实巴交,不太管家里事,外婆在家却极有威严,说一不二。后来外婆的父亲也病故,长姐当母,外婆一心为着娘家人,家境稍好后就照顾接济着两个弟弟,出钱为他们娶亲成家。祸不单行,几年后外婆的大弟弟也死了,弟媳改嫁,抛弃两个女儿,一个才一岁,另一个也不满三岁。可怜两幼女无依无靠,外婆义不容辞,既当姑又当妈,将两个女儿带到身边,拉扯长大,养育成人。后来这俩姊妹成了我的三姨和小姨。 </p><p class="ql-block"> 1938年日军侵占九江,当时很多家庭都携妻带口外逃,俗称逃难。为躲避战火,以防不测,外公外婆商议,由外公和外婆小弟留守祖屋,外婆携家眷一行二十余人南逃抚州躲避战乱。选择抚州为逃难地,一是抚州偏僻,交通不便,日军一时难以到达。二是抚州是外公的家乡,有天时地利人和之便。</p><p class="ql-block"> 去抚州的路线是水路,坐小木船沿长江顺流而下,然后从湖口入鄱阳湖,经饶州(今鄱阳),再到抚州。这一路真可谓长途颠跛,千辛万苦。船还没到抚州,家眷中就先后病死了两人,一个是我大姨,一个是我舅妈,两人当时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龄。母亲曾告诉我,船老大很忌讳船上死人,人还没断气就把病人赶上岸,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到哪里去寻医找药,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亲人死去,在旷野岸边找个地方草草掩埋,十分凄惨。</p><p class="ql-block"> 外婆的小弟在九江陪伴外公守着祖屋,开始还能恪尽职守,但他当时已婚并育有两子,年轻妻子肚子里还怀有一胎。家眷随着我外婆远赴抚州躲难后,天长日久,挂念妻儿之心愈发强烈,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如何耐得了这般寂寞和思念。当时日冦在九江烧杀抢掠,他又害怕,于是只身离开祖屋踏上了去抚州寻找妻儿的路程。人到抚州后,外婆斥责他在这国难家危之际,怎能抛开姐夫(我外公)擅自离开祖屋和家业而出走,于情于理怎能解释清楚。外婆弟弟此时也深感内疚。自责羞愧交织一起,加上一路艰辛,饥寒交迫,途中劳顿,竟一病不起,死在抚州。弥留之际将其妻儿托付给外婆照顾。 </p><p class="ql-block"> 外婆一家为躲避战乱远逃抚州,本是保一家平安,怎想此行山高水长,家族中连死三人。真乃山河破碎,国恨家仇,痛失亲人,充满悲哀。</p><p class="ql-block"> 直到抗战胜利后外婆才带着家眷回到九江,重整祖屋,再开店门。但经过这段磨难后,已是家道中落,一蹶不振。再后来,家中的不幸接踵而至,49年外公去世,58年舅舅去世。舅舅去世时我已六岁,记得外婆悲痛欲绝,人生最大悲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是她的独子。夫亡子丧,身心摧残使外婆一下老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外婆的家业再难回天,但她仍然把弟弟的家人留在祖屋吃住,尽自己的能力接济孤儿寡母的生活,直到她的侄辈们成家立业,搬出了祖屋为止。</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房产归公,房主只能留有少量房屋自己居住,从此外婆一家在祖屋只留有三间私房。</p> <p class="ql-block"> 外婆育有一男两女,母亲在女子里排行老二,邻里都叫她二姑娘。叫父亲二姑爷。父亲没有房产,房屋规划后楼上的那间房是租赁房产局的。我们兄妹四人就挤在祖屋楼上楼下的几间房里生活,整天围在外婆的身边,在她的抚养下慢慢长大成人,外婆对我们兄妹有养育之恩。</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父母都要上班,我整天就屁颠屁颠儿跟着外婆,很多日子里完全是外婆打理照顾我的生活,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无所不至,给了我无尽的爱。晚上我就依偎在外婆身边睡觉,听她唠叨家长里短的琐事。外婆勤劳能干,没文化,却精明,爱喝酒,也抽烟。小脚女人,身体佝偻,一脸沧桑,性情直率。在我眼里外婆就是自己童年依托的守护神。</p><p class="ql-block"> 祖屋楼下的那两间自留房是家里人一切活动的中心场所,我们休息吃饭,接客待物,看书学习都在那里。</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祖屋是一栋房,那外婆就是祖屋的魂。68年文革期间,外婆走完了自己平凡凄苦的一生,享年76岁。外婆生于1893年,经历了光绪,宣统,民国和新中国四个年代。</p><p class="ql-block"> 外婆晚年中风在床,我16岁下放农村前在床边向她告别,外婆那时半身不遂也不能言语,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意识,她看着我,嘴里哇啦哇啦的嘟囔着不知说些什么。我含泪而去,不想这一别竟成永诀。</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个多月外婆就去世了,那时我和父亲,弟弟在修水山沟里,只父亲赶回九江奔丧,我却不能见到把我带大的外婆最后一面,遗憾终生。</p><p class="ql-block"> 后来听母亲说,外婆是死在她怀里的。母亲在外婆身上竟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金戒指,这金戒指是外婆人生中最后的财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想,这戒指也是外婆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寄托。</p> <p class="ql-block"> 祖屋不但见证了家族盛衰的历史,也见证了我和家人在各个时期的生活轨迹。生离死别的悲戚,吃不饱饭的窘迫,文革期间造反派强占自留房及抄家的场景,改革开放后全家生活的改观,生活渐渐好转后家人的欢声笑语,都是祖屋里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生活渐渐好了,我从农村回城,父亲和弟弟的户口也重新落到了祖屋,弟妹也相继顶职参加了工作。祖屋里的笑声多了起来。后来,哥哥和弟弟先后都是在祖屋那两间自留房里结婚办了喜事。</p> <p class="ql-block"> 我结婚后就再没有在祖屋居住过,偶尔回祖屋也是看望父母。1992年我调到广东工作,1993年底到九江出差的那几天是我在祖屋待的最后时日。那时祖屋拆迁已经摆上了日程,1994年祖屋被拆毁推平,在原址新建了楼房。父母后来到广东我这里住了一段日子,母亲说,来广东的前一天,她在将要拆毁的祖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向生活了几十年的祖屋默默告别。望着人去楼空的祖屋,想着祖屋的历史变迁,母亲唏嘘不已,感慨万千。</p><p class="ql-block"> 我的世界观是在祖屋形成的,这里是我走向社会,走向成熟的出发地,祖屋记载着我的甜酸苦辣,悲欢离合,寄托着我的理想和憧憬,我在这里度过了三十多个春夏秋冬。虽然祖屋早已不在了,但祖屋里缭绕的炊烟,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邻里桌上家常菜的味道,担水劈柴的劳累汗水,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更难驱使的是亲人们的音容笑貌,让我魂牵梦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