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老家梁顶有棵柳,树干不高,约三四米, 两人不可环抱。也不知何年何月,有人拦了树头,从上面发上来一茬新枝,那新枝已长得粗壮,蓬蓬勃勃,长就了一片巨大的树冠,周围好几分地竟见不了收成。后来,人们索性不种,为它荒出了一大片土地,蒿草丰茂,仿佛一座古坟。而柳树就特立独行于其中,傲然矗立在梁顶,像是古坟的守护神。站于树底,颇觉阴森、煞气逼人。</p><p class="ql-block"> 问村上年龄八九十之长者,此树何人何时栽种,都不得而知,只说儿时就是一棵大树。川口人出了家门儿,几十里外,山梁已经模糊,但依稀还能看见大树头,指着大树,那里就是家。儿时上学,一走出家门,就看见大柳树,一步一步往里走,绕过崾岘口,大柳树才一点一点消失在视野中。剩下的路自家的狗狗陪着走完。下午放学归来,大柳树又一点一点出现在视界中。去如送行,归如迎接。</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跟小姨聊起家常,她说八岁就到我家帮母亲照看哥哥姐姐。每次来的时候,看见那棵大柳,不由愁由心生,越近越愁,越愁越哭,越哭越伤心;每次回去,逐渐离开那棵大柳。越走越远,她就觉得越来越兴奋。我家的条件艰苦,小姨年龄小又太操劳,大柳树竟成了她的梦魇。</p><p class="ql-block"> 上小学时常听大人说:“树长千年成精。”伤了老树,老树会流血,人会遭到报应,所以大柳树是不能伤害的。那时候崾岘口也有一棵大杨树,下面粗壮,上分两叉,恰好位于崾岘口的岔路口,和梁顶的那颗大柳遥相呼应。我常常出神地想,那大柳和大杨树是什么关系?是夫妻吗?如果大柳已成精,她的丈夫也应该成仙了。自是对大柳大杨一股莫名的崇敬之情,连树上的麻雀也不敢撂一胡基。及至有一日,跟家人走上梁顶,亲眼目睹之后,不禁觉得丢人现眼。大柳的树皮显得那样老态龙钟、年岁久长但又精神矍铄。梁顶没有水源,风冷冬寒,依旧傲然挺胸。上面垂下的哪里是什么枝叶,分明是数百年前的须髯。而围着大杨树有树坑,路上的雨水、雪水都会流进树坑,终年不缺水。再问何人栽种,竟是年龄不足七十的王老所栽。 </p><p class="ql-block"> 1993年考上师范,家寒。班主任送了我一条裤子,一件衬衣,怀揣着父亲东挪西借来的830块钱去固原上学。走出村子的脚步异常尴尬,一方面为自己自此吃上了“皇粮”而兴奋,另一方面又怕脚步太豪迈踩破了父亲求人时放在地上、此刻又强装起来的自尊。于是我盯着梁顶的大柳树,边走边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不尴不尬的话。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大柳就是父亲,父亲就是大柳。站在最高寒的地方,把护佑给了子女,目送着他们走出村子,走向明天。</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毕业了,上班了,从乡里调到城里了,回乡的频率逐渐变成两周一次、有时数周一次,开始骑着自行车,后来骑摩托,再后来坐车。转过崾岘口,大树就在山顶居高临下注视着你,妈妈矮小的身影就常常在门畔或者梁腰的田地里突然立定,注视着车子。也许是心灵感应,也许是妈妈听到了轻微的引擎声后的回眸,总之,她知道是我们回来了。撂下锄头镰刀回家,刚好和我们在家门口会面。我们离开常在下午或夜晚,车子驶进壕垴,拐几个弯冲向崾岘口,母亲则则站在门畔,泪眼婆娑,久久不肯回去。离开了母亲的视线,大树影影绰绰再送我们一程,但总觉得还是有一双眼睛,像来自母亲的眺望,又像来自大柳的注视。</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村里的年轻人不断外出打工,不断地移民搬迁,大量的土地开始荒芜。有一年回去,绕过崾岘口,再次抬眼看了看大柳,发现它已经失去了以往的繁茂,也缺乏往日的从容,却还挺拔。好奇心驱使我亲自去了一趟古柳身边。树皮已掉落许多,一截一截露出了发黑的树干,蚂蚁们蜘蛛们爬上爬下、川流不息。上面的枝条很多已变成干枝,却依然倔强地伸向天空,偶尔几根细枝条,上面挑着几片没有生机的树叶。我惊叹没有了树皮的枝条是怎样承载它梢头的那抹绿的,我也惊叹极度干旱的那几年它是如何在如此贫瘠的梁顶焕发勃勃生机的。也许树生如人生,没有赖以支撑的灵魂,活着不过一具尸体。树底下是厚厚一层干枝和破碗废酒瓶,那是过去那些年,镇山用过的法器和奠酒后扔的。我不禁震撼大柳竟然在过去那些年在村民心中活成了神的模样,人们也把它当神供着。</p><p class="ql-block"> 再往后,我们把父母接到了县城里,没有父母,老家不过是一副庄子,很快破败,回家的日子变成了一年三两次。前年回去,看见大柳孤零零光秃秃的。一群推土机和铲车在梁上撒着欢儿轰鸣,往日的小块梯田变成宽二三十米、长几百米的大梯田,土地流转如火如荼的进行,“五土改造”又不失时机地推倒了老乡的门楣、房屋还有果园,留守村民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然而,村里常住人口已不足二十口。老家还是过去的那个老家,但没有了人脉的故乡似乎不是过去的故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