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作者 王文跃</b></p> <p class="ql-block"> 今年寒流来得特别早,才是寒露节就降了霜。一方棉田的叶子都枯萎了,褪去了浓绿的色彩,委屈地缩成了一个灰蒙蒙的卷儿。白生生的棉花趁机逃出了稠叶的遮挡,享受阳光的抚爱,一时间扑棱棱对着蓝天怒放起来,仿佛要与天上的白云比个上下。那是一个怎样的白啊?如同下过一场雪,雪地里有风儿吹不撒的笑声,有浓艳艳的花朵,那是穿红挂绿的采棉女,她们让萧瑟的秋日重新灿烂起来。</p><p class="ql-block"> “秀花嫂,还舍不得脱掉你的花棉袄,看看太阳多高了,是不是怕给大秋哥晒黑了皮肤,咯咯咯 ……”麦青家的一边笑着一边伸着腰脱掉翠绿色的小袄,翻着面一裹,搭在了棉花桔上。</p><p class="ql-block"> 被称作秀花嫂的女子,仿佛没听见,依旧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双手不停地抓着棉花。</p><p class="ql-block"> “看看——这娘们看见挣钱比钻男人被窝还高兴,就不知道什么叫累。秀花嫂——大秋哥又给你送饭来了……”麦青家的故意放高了声音,大声喊着。</p><p class="ql-block"> 秀花嫂一愣怔,慌忙起身,也许是起得太急,也许是跪得太久,她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放眼张望,并不见自己的男人,于是瞥了麦青家的一眼说:“死东西,骗我……”</p><p class="ql-block"> “汉子精,我不说大秋哥来了你听得见吗?看看太阳,你不嫌热啊!”麦青家的手不停话不停,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经麦青家的一提,秀花嫂才感到浑身潮热,被晨露打湿的裤子,由冰凉变得卤涩。她抬起头望了一眼太阳,开始解纽扣,小袄前襟湿漉漉的,很费劲,稍微一用力,手指尖钻心地痛,秀花嫂捧起双手放在嘴边小心地吹了吹,然后,咬紧嘴唇解扣、脱袄、叠起,最后小心地放在身边的棉花袋子上。刚要弯下腰再去摘棉花,这才发现十指尖又被坚硬的棉花碗儿刺得浸出了血,她摸了一下裤兜,掏出丈夫大秋给准备的胶布,缠了又缠。双手刚包裹结实,腰板又酸溜溜的胀痛,秀花嫂狠狠地锤了两把,然后拉过半袋子棉花坐在屁股下,又开始埋头抓挠起来。</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秀花嫂,大秋哥有好几天不来给你送饭了,是不是夜里没把他打点痛快……”麦青家的嘴很腥,就是眼前一帮老爷们,也毫不在乎。</p><p class="ql-block"> “骚狐狸,就你舌头长……你大秋哥嘛——挣钱去了!”秀花嫂骂了麦青家的一句,稍微停了停,又颇有些得意地说。</p><p class="ql-block"> “我就说嘛,你是汉子精转世,前些年大秋哥没摔伤的时候,他瞅着你那个美啊,好像打了八辈子光棍……大秋哥出事后,你这个哄啊,贱的让人心里痒痒……”麦青家的和秀花嫂对门住着,很知情,她一张快嘴叭叭地说起个没完。</p><p class="ql-block"> 秀花嫂最怕被人提到过去,一时间,眼前整个是丈夫壮实漂亮的形象。她极喜欢看丈夫站在高高的脚手板上,手持瓦刀码砖砌墙的样子,那帅脆麻利无人可比;她特幸福被丈夫拥在怀里的感觉,他那宽厚的胸怀足足温暖她一辈子;她十分激动丈夫哄着两个孩子的时刻,那时,她好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这一切都被脚手板的突然折断而成为回忆,丈夫站不起来了,也自豪不起来了,砖头还伤到了他三十九岁的命根。无端地发脾气、打儿子砸家具浪荡着他生活的每一天。她则咬紧牙关挺直腰板,用娇小的身躯挑起丈夫落下的担子,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家,唯恐生活中的磕磕绊绊再伤及丈夫脆弱的神经,唯恐丈夫的巴掌把儿子的心拍凉……</p><p class="ql-block"> “秀花嫂,怎么不说话?是想男人了还是想两个孩子了?”不甘寂寞的麦青家的笑嘻嘻地问。</p><p class="ql-block"> “都想。”秀花嫂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爽快地回答。</p><p class="ql-block"> “都想?你们听听——要说想两个孩子我们相信,出了省去念书,当娘的不挂念那是瞎话;要说想大秋哥——你浪得过分了,咯咯咯……”麦青家的说完,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笑得满地里的妇女也跟着起哄——“大秋哥那么俊能不想吗?换了我也会一时一刻念着他……”</p><p class="ql-block"> 秀花嫂本想回敬把丈夫借给他们两天试试,可又感觉那是对他的糟蹋,她定定神,提起棉花袋朝前赶了两步,凑近麦秋家的低声说:“我真惦记你大秋哥,你不知道,他到老三家把冲床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你财迷转向,万一他再着摸着手就彻底废了……”麦青家的停住了手,瞪起眼睛用怪责的口气冲秀花嫂喊。</p><p class="ql-block"> “他那犟脾气——我拦得住吗!自他去上班,我就提心吊胆的……妹子,要不咱们今儿别等天上挂了星星再收工,早点回家,你帮我去劝劝他……”秀花嫂和麦青家的没有几句藏着的话,除了大秋哥的家伙什不中用。</p><p class="ql-block"> “怪不得大秋哥好几天没摇着轮椅来送饭——他怎么想起来干那活计了?”</p><p class="ql-block"> “他生这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夏天儿子拿了大学通知就到处找活干,可坐着的活计实在不好找,他也就干发脾气、干着急了。那天,我打点饭桌,一端热碗,手疼得不行——打了碗、洒了饭,他捧起我流血的手哭了,用笤帚疙瘩卖死地砸自己的双腿,最后他堵着老三的门口不走,人家才答应……你也知道,这几年日子过的多窄巴我也没动过他的心思,就是两个孩子去上学,也是我钻坛顶瓮……”</p><p class="ql-block"> “要说你也真是,闺女家上了大学也就算了,早晚要出阁离开你,至于儿子——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他下了学不是你的好帮手吗?这倒好——他读了大学,你成了绝户!供两个大学生——扒你的皮啊!”麦青家的白了秀花嫂一眼,替她上愁。</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哪个孩子有了出息我都高兴,苦点累点心里也敞亮,再说你大秋哥自打出事后,他天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把一腔子火都撒在儿子身上,我也是心疼儿子……”秀花嫂把黏在棉花上的干叶摘掉,低着头解释,仿佛择起心头的云絮,拉不开扯不断。</p><p class="ql-block"> “也是,看来还是病拿人,多好的人也会发脾气,哎——就是换成咱们老娘们家家的也会撞墙,何况是个壮汉子!”麦青家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替大秋哥辩解、替秀花嫂消愁。</p><p class="ql-block"> “更闹心的,他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秀花嫂差一点说走了嘴,脸上飞过一片彩云后接着说:“他如狼似虎正创家业,却拄起了双拐,坐上了轮椅……”秀花嫂摇摇头不说了,她又看到了丈夫那双愧疚的眼睛,几年里,丈夫无论脾气怎样暴烈,也不会把火撒到她身上,有好多夜里他求她,“你带着孩子们单过吧!别让我拖累你!我也静静心……”她用嘴狠狠咬着他的肩膀说:“住嘴!少是夫妻老是伴,你想静心?可我就稀罕你的油腻味……”说的丈夫呜呜地哭。</p><p class="ql-block"> “秀花嫂,要说你家儿子真够拧的,有好几次我赶在脚下,非让大秋哥打个够,长着腿脚,跑了不就算了,可他偏不!拧孩子有拧种,他考大学我看也是凭这种劲头……”女人们在没有遮拦的天底下有的是话题,更何况麦青家的快言快语。</p><p class="ql-block"> “你不知道,每次你大秋哥看到我家里地里忙个不停就找茬儿子,实际他有他的小算盘,一心想让儿子退学帮衬我,还不愿说出口……那儿子——别提了……”秀花嫂用袖子抹了一把泪水,干笑了一声。</p><p class="ql-block"> “儿子怎么了?”秀花嫂越不想说,麦青家的越想刨根问底。</p><p class="ql-block"> “儿子说他爹憋闷,让他在自己身上出出气……”泪水不决地顺着秀花嫂黑灿灿的脸庞滚下来。</p><p class="ql-block"> 这也是麦青家不知道的,她禁不住叹出口:“好有出息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要么我摘着棉花这么起劲!我算了,再摘上十天半月,我就会挣出两个孩子到年的生活费,说不定还能给你大秋哥的那辆轮椅换换新……”秀花嫂说着、美着,眼睛里闪着亮光。</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太阳升到了头顶,把一方棉田照的耀人双眼。棉田里的女人们斜靠在棉花袋子上,大口大口地啃着硬邦邦的饽饽。她们此时没有心思说笑话,只想静静地休息一会,这是他们一天里最慵懒的时候,甚至很想在暖融融的阳光下盖上被太阳曝干的小袄美美地睡上一觉。可他们谁也不肯,因为白花花的面团里有她们心中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快乐起来的秀花嫂把叠得整齐的小花袄拿到麦青家的眼前,无比炫耀地说:“好看吧,这是你大秋哥那一年去省城建筑买回来的……”</p><p class="ql-block"> 麦青家的嘟起嘴骂道:“汉子精……”</p><p class="ql-block"> 大家笑了。这时,有人发现田里驶来了一辆小轿车,女人们个个挺起身睁大好奇的眼睛。小车在离他们不远处戛然停住,车门打开,大秋哥拄着双拐走出来。</p><p class="ql-block"> 秀花嫂惊呆地站起身,不说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秀花嫂,你好幸福,我请大秋哥吃饭,他不仅给你要一份,还得让我送到地里来……干脆,明天你也别摘棉花了,一同到我那上班,省的大秋哥每天魂不守舍的……”走下车的老三提着一兜水饺连珠炮式地说。</p><p class="ql-block"> 秀花嫂咧开嘴笑了,一双粗糙的手不自在地理着头上的乱发。麦青家的跳到她的跟前,用手点着她的脑门大声喊道:“汉子精……”</p><p class="ql-block"> 大秋哥好像没听清,追问一句:“什么?”</p><p class="ql-block"> “汉子精——”女人们齐声喊。</p><p class="ql-block"> 大秋哥满脸绯红,摇着头笑笑,重复着:“对,汉子精,是汉子精!”那种幸福的眼神只有秀花嫂能读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