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老来难

枫叶蓝

一

多年以后，花儿还对吊死的那个老奶奶念念不忘，经常在梦里通过门缝和老人说话。

那年，花儿刚六岁半，父母为生活在遥远的城市打工，她作为一个留守儿童和爷爷奶奶生活着。

不幸的是，奶奶有病住院，爷爷和姑姑陪着住院，花儿那段时间寄住在堂叔家里，堂叔一家忙着赶集赚钱，花儿大部分时间成了一个有家难回的流浪儿。

呆着没事干，真是闷死人。花儿从奶奶住进医院就知道了这个理儿。幸亏有两条腿可以到处溜哒，不过花儿不敢走远。爷爷说村外面有大马虎，红眼绿鼻子，一口大牙像刀子，专门吃小女孩。花儿就只好在村里转来转去，活像个小游神。

　　费了好几天的功夫，花儿才把村里的人家数了一遍。有好几回她忘了数到多少，就高高兴兴地从头再数。可是数来数去，总是二十几户。花儿知道数错了，可不知错在哪里。她埋怨家家户户的大门总是一样的方脸孔，板着脸谁也瞧不起，鼻子翘上了天。要是这些门有月牙儿样的有苹果样的、有香蕉儿样的、有桃子样的、有糖果样的，看起来像是在哭、在笑、在赌气、在睡觉、在生气，吹胡子瞪眼的，她一准儿不会弄错了。

　　反正也没其他事儿干，这天刚吃过早饭，花儿就蹦跳着重新开始自己锲而不舍的全村人家统计工作。

数到一个气派的大门楼前时，花儿跳累了，花儿想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歇一歇。

这家人姓王，在外做生意，挺有钱，村里人都巴结他。可花儿瞧不起他，听说他和弟弟为养母亲的事整天打架。花儿想，还有钱呢，舍不得给爸爸妈妈花，这算什么好孩子。花儿就不想在这家门口前歇息了，可一看门口边蹲着的两只石狮子，正张着口朝她打招呼，心里就舍不得。不孝敬老人的又不是石狮子！花儿这样想着，就上了台阶，坐在石狮子旁边。她用手轻轻地拍着石狮子光滑的脊背，见它仍傻傻地张口望着自己，就禁不住叹了口气。她想，这石狮子真可怜，有腿不能走，有眼不看事，有口不说话，整天就知道蹲在这儿替人当狗看门儿。

　　花儿这样想着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沙哑的声音：“花儿，花儿。”

　　花儿向四周看看，没见人影。她开始怀疑是不是石狮子跟她说话。她看看石狮子傻愣愣的样儿，不像是跟她闹玩。石狮子怎么会说话呢？花儿害怕地站起来。

　　那个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来：“花儿，别怕，我在这儿，你后面。”

　　花儿这回听清楚了。她向后一看，还是吓了一跳。她看见铅笔宽的门缝里，露出了一半眼睛和一半鼻子，一半儿嘴巴只长着一两颗牙。声音就是从那一半儿嘴巴里发出来的。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花儿才弄明白了，原来是这家的老母亲正隔着门缝儿跟她说话呢。

　　“你在跟我说话？你怎么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我还吃过生你时的红鸡蛋呢。就连你奶奶过门，也是我给她绞的脸呢。”

　　花儿不明白绞脸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这是很早的事了，她懒得去理会。她关心那些她想知道的事儿。她就问：“你叫我花儿，那我叫你什么？”

　　“我比你奶奶高一辈儿。”

　　“噢，那我知道，我该叫你老奶奶。”

　　“好聪明的孩子。花儿，你怎么不上幼儿园，一个人儿闲逛荡？”

　　“我爸爸有病去了好远的地方住院，我妈妈也跟去侍候他。人家说我爸爸长的是传染病，我身上也有病毒，没人肯和我玩儿。”

　　说到这儿，花儿委屈得想掉眼泪。那些小伙伴儿不够意思，一听她身上有病毒，连拉勾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

　　“病怎么会传染呢？它又不长翅膀不长腿儿。没事，老奶奶和你玩儿。”

　　“真的？你可别骗我！”

　　“我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会骗你？”

　　“人老了也会骗人。晚上我哭，奶奶说只要我不哭就领我去找爸爸妈妈，可天一亮，奶奶就把晚上说过的话忘光了。”

　　“你奶奶那不是骗你，是她记性不好，我说过的话就不会忘。”

　　“好，咱们拉勾”

　　花儿虽然知道拉勾有时也不管用，可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好，拉勾就拉勾。”

　　老奶奶在门缝那边，沙哑着嗓子高兴地说。

　　可是，无论花儿怎么努力，她的指头太粗，根本伸不进门缝。花儿看看头上那把吓人的大锁，像一只粪堆里的灰毛蟹子，真恶心人。她就想找把斧子一下砍开，可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因为拉不成勾，花儿有些懊恼。但她想起另一件事，就立刻把心里的不快忘记了。她好奇地问：“老奶奶，你为什么锁在家里？”

　　老奶奶半晌没说话。门缝里死一样的沉默。花儿认为老奶奶走了，就趴上去看，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片水光。她心里想，老奶奶这么老了，两只眼睛倒是亮光光地蛮精神，花儿小心地问：“老奶奶，你怎么了？”

　　“我眼睛里扑进了蛾子，我在擦眼睛呢！”

　　花儿看见门缝里的一只胳膊挥了一下，就不依不饶地说：“老奶奶，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他们把门锁上，是怕小偷偷家里的东西。”

　　“可是，有你在家里看门呀！”

　　“我在家里有什么用？我老了，小偷来了我可打不过。这里面的东西都值钱呢，偷去了可不得了。”

　　“小偷来了，还有老爷爷呢！”

　　门里又是一阵沉默。花儿刚想趴上去看，就听老奶奶说：“你老爷爷走了，他没在家，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

　　花儿觉得老奶奶在哄她。可她又想不出这家人为啥把老奶奶锁在家里，她决定回家时问问爷爷这是为什么。爷爷知道的事多。而且从不骗她。

　　老奶奶的声音又从门缝里挤出来，仿佛一股有气没力的风：

　　“花儿，明天这时候你可要来跟我玩儿，我不但给你讲故事，还给你糖吃。”

　　“你骗我，你不是老师，你不会讲故事，你也没有糖。”

　　“我怎么会骗你？你等着。”

　　花儿就听见有种老鸭走路一样的声音歪歪扭扭地从门缝里爬出来，又渐渐在门缝深处消失。一会儿，这种声音再次响起来，越来越大，接着停住，一点儿红红绿绿的东西在门缝里扎眼地亮着。

　　“看，这还是外国糖呢！”

　　花儿认得，这是巧克力，爸爸曾给她买过，不过从爸爸住院后，她已好久没有吃过这甜甜面面的东西了，她咽了咽唾沫，说：“老奶奶，我看清了，这糖纸儿真好看！”

　　“你拿着。你只要天天来，就天天有糖吃。我当然还讲故事你听。我不会骗你的！”

　　声音一边从门缝里沙哑地挤出来，一边就见那红红绿绿怪扎眼的东西从上往下移动着，接着从门底下稍宽的缝里整个儿露出来。花儿高兴地把它抢到手里。当她看到那根露在门缝外的枯松枝一样的手指时，眼珠一转，说：“老奶奶，我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好！”门缝里的声音咳嗽一下，那枯松枝伸得更长了。

　　花儿把手指蜷起来，用力地勾住了老奶奶的手指，她觉得这手指冰一样凉，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花儿蹦蹦跳跳地下了台阶，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明晃晃的太阳下，花儿根本看不到老奶奶的半点模样，只看见高高的台阶，两头傻傻乎乎的石狮子，两扇冷冰冰的黑脸一样的门板。就连刚才那道有铅笔粗细的门缝儿，如今也变成了一条细细的黑线儿，好像一根长长的拉锁儿，把大门严严实实地拉上了。

　　

二

　　花儿有了老奶奶做伴，就再也不去数那些老也数不清的人家。而且，花儿天天有了糖吃，有了故事听，就老觉得天空蓝晶晶、太阳明晃晃，人儿也就天天蹦蹦跳跳了。

　　老奶奶说，古时候有一个坏媳妇对公公婆婆不好。有一天，坏媳妇出去了，只留下她婆婆一人看门。这时，一个白胡子老和尚进门来要吃的。老婆婆苦笑着说，我自个儿都吃不饱，哪有饭给你吃。老和尚指着屋里一筐子白馍，生气地说，明明有一筐白馍，你却不愿给我一个。老婆婆忙挥手说，这是我儿媳妇的，她有数，要是少了一个，她连我的皮也敢剥了去。老和尚一皱眉，问，那你吃什么？老婆婆指了指院子里的一只大黄狗，那黄狗脚下有一瓦盆子稀粥，里面泡着几块馍馍。老婆婆泪水涟涟地说，我们老两口子整天喝稀粥，儿媳剩下的馍馍喂狗也不给我们吃。老和尚气得胡子直动弹，连说可恶。正巧，那坏媳妇回来了。老和尚向她讨一个白馍馍吃，坏媳妇说什么也不肯。老和尚就从怀里摸出一件袈裟，对坏媳妇说，我饿坏了，就用这衣服换你一个馒头吧。坏媳妇见老和尚的袈裟金光闪闪，能值不少钱，眼珠一转说，既然你想换馒头，那就换吧，你可别后悔。老和尚说，我不后悔，说完后便把袈裟扔给坏媳妇，拿了一个馒头扬长而去。坏媳妇得意地把袈裟披在身上，哈哈大笑起来。这时，怪事发生了，那袈裟开始变色、长毛，渐渐地变成了一张狗皮，严严实实地把坏媳妇包了起来，坏媳妇全身长满了狗毛，脸也变成了狗脸，就听她“汪汪”一阵大叫，扑到地上变成一只黑狗，跑到那边和黄狗争食去了。

　　花儿觉得这故事有意思是因为人变成了狗。人怎么能变成狗呢？花儿问老奶奶，老奶奶隔着门缝说是因为那坏媳妇不孝。花儿问不孝的人就能变成狗吗？门缝儿那边立刻没了声音。花儿突然想到一件事，就问，你被锁在家里，是不是你儿媳妇怕那老和尚讨白馒头吃？她舍不得给，又怕变成狗，就把门锁起来了？

　　老奶奶无法回答，就给花儿讲另外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差不多。不是因为孝敬父母得了好事，升官发财，就是因为不孝敬父母受到了神仙的惩罚。老奶奶讲起故事来话如河水老也淌不完，可当花儿一旦问起她儿子儿媳对她孝敬不孝敬时，她总是闭口无语，好像天上掉下一块大石头，把那些淌得正欢的河水堵住了。

　　每当花儿问老奶奶一些让她为难的问题，老奶奶就在门缝后连声儿地叹气。花儿听老奶奶在里面叹气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破风箱在不停地拉，却拉不起几阵风，只会让锅底里的火渐渐地灭下去。

　　老奶奶也有不叹气的时候。每当老奶奶唱起一些老歌，声音便像浸过了水，变得好听起来。仿佛一把好久不用没了松香的破二胡，又被人伊伊呀呀地拉了起来，虽然有些刺耳，却也高低有致婉转多变。

　　老奶奶会的歌可真不少，什么“春天哟好春光，桃花儿齐开放，识字班齐动员，大家去开荒啊。”什么“莫打鼓来莫敲锣，听我唱个妇女歌呀”。什么“丈夫前去把军参，我在后方勤生产呀”。

　　老奶奶唱起这些歌来，声音亮了许多，门缝里的眼睛也亮了许多。花儿好像听到有面鼓“咚咚”地在耳边敲呀，细一听，又没有了，仍旧是那老奶奶沙沙哑哑的嗓子。

　　老奶奶老爱唱“劳动女翻身”。那歌词儿是这样的：

　　咱劳动女儿呀，苦处没法说。

　　生啦在贫家呀，受尽了折磨。

　　那种穷日子呀，真是没法过。

　　不是去挑水呀，就是去推磨。

　　吃糠咽菜忍着饿，衣裳上的补钉一笸箩。

　　穷家的女子赤着脚呀，富人家的闺女还笑我。

　　多亏了共产党呀，砸开了封建锁，

　　推翻了旧社会呀，妇女笑呵呵。

　　不再当牛马，不再缠小脚。

　　妇字班学文化，妇救会上有工作，

　　妇女翻身得解放呀，生产学习真不错。

　　歌里唱的好多事情，花儿不懂，老奶奶费了挺大的劲，花儿才弄明白：过去的女人们不像现在，在社会上没有地位，受欺受压，挨饿受冻，多亏了共产党毛主席，女人们才有了今天。当花儿问毛主席是谁时，老奶奶又叹起了气。花儿知道老奶奶叹气时就是不想再说话，她想，也许毛主席就是那个把坏媳妇变成狗的白胡子老和尚吧。

　　有首歌因为短，花儿也就记得清。

　　哥哥、哥哥你真勇敢，

　　背着大枪掖起那手榴弹，

　　武装齐了全呀，报名去参战，

　　你去参战，我心喜欢，

　　我留在家，替你生产。

　　听这首歌时，花儿闹了个笑话，一是她认为哥哥就是老奶奶的哥哥，实际上不是，是女人对未婚丈夫的称呼。另一个是生产，她认为是女人在家里生孩子，结果却是女人在家里干活。花儿问这些问题时，老奶奶就忍不住笑了。老奶奶很少笑，一笑起来的时候，笑声就从门缝里漏出来，一连串的掉在台阶上，就像是冬天那些干透了的梧桐子壳儿，“咯啷咯啷”不停地滚下去，直跌到地上憋住了不动弹。

　　花儿虽然没听见老奶奶说她儿媳妇坏，可花儿觉得老奶奶怕她儿媳妇。那天，花儿正和老奶奶玩得起劲，猛然听到老奶奶住了声，然后就急乎乎地说：

　　“花儿，好孩子，快回家去吧。我儿媳妇要回来了。”

　　“你儿媳妇回来怕什么？我正好到你家里跟你玩呢。”

　　“好孩子，听话，你千万别说和我玩的事，还有，你把糖藏好，千万别让她看见。呵，你记住了？我回去啦。”

　　花儿就听见门后响起那种老鸭跑路的声音。花儿就趴到门缝上往里看，可她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只看到了老奶奶一个慌慌张张的背影，瘦伶伶的。

　　“谁家的孩子趴在我家门上？”

　　花儿扭头见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胖女人正一扭一扭地走到台阶下，心里怪怪的，就像看到了一头刚从粪堆里爬出来的猪。她想到老奶奶讲的人变狗的故事，就说：“你家里有只大黑狗正在吃食呢！”

　　那妇人说：“原来是你！胡说八道，快滚！”

　　花儿飞快地从台阶另一边跳下去，一边向家里跑，一边大声唱起老奶奶教她的歌谣：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花喜鹊叫喳喳，娶了媳妇忘了妈；

　　花喜鹊尾巴黑，养个孩子不长嘴。

　　当然，最后一句是花儿瞎编上去的。

　　三

　　再跟老奶奶见面的时候，花儿一口咬定老奶奶怕儿媳妇。可老奶奶坚决不承认。花儿隔着门缝和老奶奶争论起来，老奶奶毫不示弱地说：“我能怕她？她是我的儿媳妇，我是她婆婆呀！”

　　花儿撅着嘴说：“婆婆有什么用？我听人说，现今社会颠倒了，是婆婆怕媳妇呢！”

　　老奶奶在门后大声地说：“小孩子家，别胡说！什么颠倒不颠倒的，哪有婆婆怕媳妇的！“

　　别看老奶奶不承认，可花儿觉得自己是对的。有一天，终于让花儿逮着了证据。

　　那天，花儿仍旧去找老奶奶玩。她蹦蹦跳跳地上了台阶喊了一声：老奶奶，我来了。可门后面没有应声。花儿感到奇怪，向里一看，原来门没有上锁。她推了推门，门却关着。花儿想，这家里是怎么回事，不是锁门就是关门。花儿想着就趴到门缝上，眯着眼睛向里看。屋门关着，天井里除了一地的阳光和那些乱跑的公鸡、母鸡，再没有活物。花儿刚想离开，就听里面传出了一声惊叫。花儿听出这是那胖女人的声音，赶紧把耳朵贴了上去。

　　惊叫过后，花儿就听那胖女人疯了一般喊：

　　“你说，这盒子里的巧克力糖哪去了？”

　　花儿听到老奶奶似乎在说什么，可她的声音太低，花儿即使把耳朵钻进门缝，也还是听不见。花儿正在着急，就听那女的吆喝道：

　　“你这老不害臊的，竟然嘴馋偷孙子的巧克力吃！门敞着，你往老二那儿盗弄，门锁着，你往自己的肚子里盗弄！”

　　花儿愣了。原来老奶奶给她的糖是偷的！花儿真想替老奶奶说她不是嘴馋，是老奶奶拿出来给自己吃了。可是，花儿没力气喊出声来。她听不见老奶奶说什么，她急得直跺脚。这时，那胖女人的声音又狗叫一样传到她的耳朵里：“他穷，怨他没本事，活该！”

　　“没偷？没偷这些糖哪里去了？难道是让家里的狗偷吃啦？”

　　花儿一怔，她家里明明没有狗呀。花儿似乎听到老奶奶嘤嘤地哭起来。花儿觉得这哭声似乎是老奶奶曾唱给她听过的一首低低的歌，哀怨得令人心碎。花儿又觉得这哭声像是一把老锈了的长锯，在一下一下拉扯着她的心。花儿真想用头把那个胖女人拱倒。可花儿没法进去。花儿心里确实怪疼，两眼就“叭嗒叭嗒”地掉下泪珠来。花儿找不到地方撒气，就狠狠地踹了那门一脚，可她力气太小，这门只是像一阵小风吹过一样，纹丝不动。花儿想起口袋里还有一块巧克力，是她舍不得吃留下来的。花儿掏出来，恨恨地把它摔在地上。花儿刚想用脚去踩，却猛然想到这巧克力虽然是那胖女人家里的东西，来路不明，可它毕竟是老奶奶送给自己的。花儿想到这儿，就怜惜地把巧克力拣起来，轻轻地吹了吹，小心地揣进口袋里。

　　第二天，花儿比往常去的时间早了一点儿，老奶奶还是先在那儿等着了。花儿头一句话就说：“老奶奶，你别骗我了。你怕儿媳妇，真的怕儿媳妇。昨天的话我都听见了。”

　　门缝里挤出的声音虽然虚弱无力，但花儿仍旧听得清：“傻孩子，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那胖女人说你偷巧克力糖。”

　　“真是个傻孩子，那是你耳朵听错了，我从自己的家里拿糖，怎么算偷呢？”

　　“那是你孙子的糖，我不想吃，我还有一块，你就还给那臭女人吧，别让她再骂你了。”

　　“好孩子，这巧克力你就好好收着吧。以后，我再也没有巧克力送给你了。其实，我孙子根本就不爱吃巧克力，可他们俩口子老逼着他吃，我孙子就偷偷让我吃，我舍不得吃，才拿出来送你！”

　　“老奶奶，你真好！”花儿气愤地说，“那臭女人这样对待你，让她变成狗！”

　　“花儿，你要记住，长大后好好孝敬你的父母、公婆，爷爷、奶奶，他们可都不容易，别学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别记恨人，别像刚才这样背后咒骂人。”

　　花儿用力地点点头。花儿感到一股暖暖的风从门缝里吹出来，吹到她的脖子上，让她好舒服，好想睡去，好想在阳光里做一个长梦，一个老也不醒的令她发笑的老长老长的梦。

　　可是，老奶奶低沉的话又从门缝里飘出来，像一些湿湿的雨点儿落到她的头上，身上，心里，让她没法入梦。她听到老奶奶说：“花儿，往后你就别来了，我要走了。”

　　花儿奇怪地问：“老奶奶，你这么大年纪，又锁在屋里，你能去哪里？”

　　老奶奶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就像秋天的浓雾：“孩子，那是一个好地方，那儿没有门，没有锁，只有阳光和无数会飞的云，你想向哪儿，这些会飞的云就会驮你去。你老爷爷就在那里。”

　　“这里真好，我也想去，这到底是哪儿呀？”

　　“傻孩子，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的。”

　　就在那天晚上，花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老爷爷变成了一个八路军，扛着铮明瓦亮的大枪，两眼放光真威风。他把枪一抬，那胖女人就吓倒了，竟变成了一只大黑狗，怪叫着跑走了。她还看见老奶奶坐在会飞的云彩上向她笑，她穿着漂亮的衣服，手里拿着一大把花儿，变成了观音菩萨。花儿让老奶奶带她走，老奶奶把手一挥，云彩飞走了。花儿就哭着醒了。

　　

四

　　台阶还是老样子，一级一级的趴着，脾气早让人踩没了。石狮子虽然也是老样子，可那双眼睛显得更空洞了。花儿看不起这两个狗一样蹲着的家伙，它样子挺吓人，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能做，连只癞皮狗都不如。

　　奶奶骗她说老奶奶上吊死了。花儿不信，因为花儿知道老奶奶是找老爷爷去了。这会儿，老爷爷和老奶奶正结伴坐着会飞的云到处逛呢！他们买好东西，走亲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没有办法阻拦，而且，那儿老是太阳高照，永远都不下雨。

　　花儿站在台阶前，想起老奶奶的好处，就学着老奶奶的样子叹了口气。可她的叹气声像是一只薄薄的玻璃酒杯，摔到石头上一下就碎了。老奶奶也许回来了，这会儿，正躲在门后跟自己闹着玩呢。花儿飞快地沿着石阶走上去，两眼紧盯着那道门缝。

　　花儿边在石阶上走，边想老奶奶的样子。可她怎么也记不起老奶奶是啥模样，她费了好大的劲只记起老奶奶从门缝里露出的一半儿眼睛、一半儿鼻子、一半儿嘴巴和一两颗牙齿，还有那根枯松枝一样的手指。倒是老奶奶的叹气声、说话声、唱小曲儿的声音，还在她的耳边响，在她的眼前弥漫，从门缝里飘出来在空荡荡的台阶上滚动、滚动......

　　花儿终于走完了台阶，来到那两扇冷冰冰的门前，她大着胆子把眼睛凑到门缝上，使劲向里看，可门缝像被什么塞住了，无论她怎么向里看，里面仍旧黑乎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花儿慢慢地在门边蹲下来，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她忧伤地想：老奶奶找老爷爷去了，谁来给我糖吃，给我讲故事，唱小曲儿呢？

　　这时，一阵凉风从门缝里钻出来，花儿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仿佛感到老奶奶正蹲在那边朝她的脖子里轻轻地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