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孤坟掩埋了他的全部岁月

张琦

<p class="ql-block">  1976年7月8日晚8点40分,我的父亲突发心衰,猝然离世。时年55岁。</p><p class="ql-block"> 世间有日,天上无年。</p><p class="ql-block"> 四十五年了,我一如荒江野老,在夜雨寒窗下,翻开父亲的岁月,遥远的伤痛依然会让我泪满青衿。在这白云苍狗的人世间,深宵残月时,为了那份亘古绵长的怀念,我守着父亲那咬紧牙关的魂灵,述说父亲的平生往事,以禀上苍。</p><p class="ql-block"> 当天,我去公社参加篮球赛,日落时分回到家里。父亲正蹲在屋后地里栽烟苗,嘱咐我晚饭做小白菜炖土豆,蒸二米饭。</p><p class="ql-block"> 我回屋做饭。没觉出任何异常。</p><p class="ql-block"> 父亲栽完烟苗,转到屋门前,坐在门旁石头上歇息。看我在洗菜,说了一句:“炖小白菜多放点荤油。”</p><p class="ql-block"> 见他手上沾着泥,我说:“爸,给你倒水洗手吧。”</p><p class="ql-block"> 他疲惫地说:“不用,还有点活儿没干完。”</p><p class="ql-block"> 我以为他只是累了想歇一歇,自顾背过身去切土豆。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我想和他说说闲话,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仰面向天,大口喘地喘着气。我转身扑过去问:“爸!你怎么啦?”</p><p class="ql-block"> 他急促地说:“我不行啦!”</p><p class="ql-block"> 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发抖,哭说让他等着,马上去找赤脚医生。</p><p class="ql-block"> 我拼命往赤医家跑,约五百米的距离,边跑边哭喊:“我爸不行了!”</p><p class="ql-block"> 路边的人惊讶地看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p><p class="ql-block"> 赤医扔下饭碗,背起药箱随我往家奔跑。缓过神来的村民也跟着跑。</p><p class="ql-block"> 父亲气息越加短促,但思维清晰。</p><p class="ql-block"> 赤医问他用什么药。他喘促着说:“副肾(强心剂)。”赤医说没有。</p><p class="ql-block"> 父亲又说:“尼克刹米(调节呼吸的针剂)。”赤医也说没有。</p><p class="ql-block">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二十五的------糖。”</p><p class="ql-block"> 听得懂他是要静脉注射25%的葡萄糖!</p><p class="ql-block"> 赤医慌忙抽出药液,却找不到血管。等找到时,说血管已经瘪了,针扎不进去……。</p><p class="ql-block"> 父亲嘴里泛出白沫,渐渐停止了呼吸。</p><p class="ql-block"> 人们帮我把父亲背进屋里放倒在炕上。赤医翻开父亲的眼睑,说瞳孔已经扩大,人不行了。有人让我呼喊父亲。我伏下身,贴着父亲的耳边,撕心裂肺地悲号喊叫。那耳朵还是温热的,人却没再醒来。</p><p class="ql-block"> 大家拼力拉开我,张罗安排后事。</p><p class="ql-block"> 有人端来温水,我跪在父亲身旁,用毛巾给他擦脸,清洗手脚。求人去村里小卖部买来白袜子和黑色布鞋。我为父亲穿上袜子,把鞋放在他的脚边。用一条淡黄色的枕巾蒙上他的脸。</p><p class="ql-block"> 人蒙了脸,就有了生与死的界限。彼时我才真正意识到,父亲与这个世界已经阴阳两隔。那一刻的号啕大哭,是清醒而绝望的。</p><p class="ql-block"> 乡亲们主动担起后事的安排。搭灵床、张罗棺木、选墓地、通知在外地的家人等等。村里派拖拉机去单位接母亲,只说父亲病了,让她回家看看。</p><p class="ql-block"> 夜里十点钟,母亲赶回家中。</p><p class="ql-block"> 见院子里站满了人,母亲诧异地问:“怎么啦?这么多人?”没人敢回答。她快步走进屋坐到父亲身边,一把揭开蒙在父亲脸上的枕巾,不悦地说:“有病就治病呗,蒙他的脸干什么?这才有人怯怯地说:“张大夫走——啦!”</p><p class="ql-block"> 母亲有些恍惚,摸着父亲的胸口说:“这心口窝儿还热着呢,不能呀?”她晃着父亲的身体呼唤:“你起来!起来看病去!起来呀!”</p><p class="ql-block"> 众人含泪拉开母亲劝着:“人走了,快给他穿衣服吧。”母亲呆愣片刻,似乎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她迟疑着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一条崭新的白床单、一顶黑呢子制服帽、一套藏青色海军呢制服。</p><p class="ql-block"> 那套衣服父亲只穿过一次,是当年为到北京参加卫生部会议特意买的。</p><p class="ql-block"> 众人将父亲扶坐起来,穿戴整齐后,抬到外屋已搭就灵床上。我和母亲为父亲蒙上雪白的床单。 </p><p class="ql-block"> 至此,母亲才彻底醒悟:她的丈夫真的走了!霎时悲声凄厉,声声唤着父亲的名字,哀恸欲绝。众人垂泪,唏嘘不已。</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万籁俱寂,唯有我与母亲呜咽的声在山村的深更里萦绕。那个令人肝肠寸断的暗夜里,我们的天——塌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只有我一个亲人,我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在瞬间消逝,束手无策。这样的不幸,会让活着的人天打雷劈似地痛。给我生命的人,也给我留下了永久的伤痛。</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息尚存时,没能获得任何救治,我至今无法释怀。</p><p class="ql-block"> 他生前医术精深,救活的濒危病人不计其数,却没能救活自己。临终前自述三道医嘱,需要的都是常备药,竟无一得到实施。</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病或许不至于死,只需要一针强心剂,病情就有可能缓解,就有生的可能。然而没有!造化弄人,竟至于此! </p><p class="ql-block"> 父亲死于动荡年代,死于际遇,死于不甘命运的挣扎之中。这多年来,冥冥中,他的魂灵似乎就跟在我的身边。我知道他有未尽的心事。他曾经的苦难是我永远的梦魇。</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二十年的时候,我曾在一整年时间里,几乎夜夜梦见他。</p><p class="ql-block"> 梦见他患肺结核病大咳血时惨白的脸色。</p><p class="ql-block"> 梦见文革中他脖子上挂着大木牌子,在沈阳中街弯腰挨批斗的场景。</p><p class="ql-block"> 梦见他后背上缝着一块写有“历史反革命份子”字样的白布,在沈阳大红袍胡同低头扫街的背影。</p><p class="ql-block"> 梦见他背着药箱,在鹅毛大雪中,走在枫树村街巷里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梦见他临终前痛苦挣扎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梦见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半睁着双眼的遗容……。</p><p class="ql-block"> 所有梦境,都是父亲生前真实经历的再现。熟睡中,父亲会悄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是当年的样子,从不说话,只投来忧戚一瞥,便缓缓飘过。看他远去的背影很是凄苦,我心一酸,泪就流城了行。常常哭醒从湿漉漉的枕头上爬起来,黑暗中仍觉得眼前影影绰绰。我想不出那些梦寓意着什么,到我知道父亲有未了的心事,灵魂难安。</p><p class="ql-block">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几十万无辜的读书人,在接连不断的政治 运动中遭遇灭顶之灾,一下子从天堂坠入地狱,人生从此布满荆棘。他们摇晃着前行,匍匐挣扎,血与骨散落一地。一群被时代辜负的人,用他们脆弱的生命和惨烈的经历,为历史留下了一曲曲旷世悲歌。我的父亲不幸成为其中一分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三十六岁起, 厄运暗涌,一路洪浪翻卷,人生陷入水深火热。十八年苦海无涯,命运一步步把他推向深渊,其中的冤屈和悲苦无与诉说。</p><p class="ql-block"> 心苦灵魂就苦。他是有话要说,将那些带不走的心事,再三托梦与我。</p><p class="ql-block"> 说出父亲的无辜,是我今生的使命。</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张玉林,出生于1922年。吉林省海陇县人,1947年末于沈阳市和我母亲结婚。</p><p class="ql-block"> 父亲天生读书人的胚子。十四岁外出求学,国高毕业考入东丰师道美术专业。毕业后,又考入国立长春大学政法系。</p><p class="ql-block"> 1948年,长春大学并入当时的东北大学并迁校北平,毕业时集体从北京南下参加解放军部队,建国后同窗多成为文职军官。</p><p class="ql-block"> 父亲因母亲临产,未能从军。孩子出生后,携妻女从北京回到沈阳市,人生从此南辕北辙。 </p><p class="ql-block"> 千秋黑白子,无语下棋人。每一个人都是历史棋局上的棋子,每一步都早有定数。一次阴差阳错,冥冥之中,此生却已注定。</p><p class="ql-block"> 沈阳解放前夕,经人介绍,父亲谋得沈阳市新民县司法科科长职位,接手审讯犯人工作。</p><p class="ql-block"> 读书做学问是他的初衷,从政当狱吏不合他本意。加之父亲性情温良谦恭,自知不善此道。十八天后,尚无作为,分文未取,自行离职。</p><p class="ql-block"> 1949年,父亲自学通过了东北区医师考试。秋天,他在沈阳洋楼院儿内创办起医师讲习班,聘请了十九位医科大学的教授、讲师授课。父亲进修医疗专业,同时兼管指导技术学习和有关筹备工作。</p><p class="ql-block"> 1950年,医师讲习班被市政府正式接收,更名为沈阳市医师进修学校。父亲被市政府授予建校功臣荣誉。在建校庆功会上荣获“建校功臣”锦旗嘉奖。</p><p class="ql-block"> 随后,父亲在沈河区组建联合诊所,担任所长,为沈河区医务界引进了史上第一台医用X光机。也因此为家庭创下丰厚经济收入。</p><p class="ql-block"> 父亲天赋极高,记忆非凡,读书过目不忘。他勤思善悟,勤勉进取,很快在医务界立足、站稳,在理论和临床上均成为业内佼佼者。各医疗单位争相求教,邀请讲课的聘书纷至沓来。他热心、赤诚、不遗余力地服务于社会。</p><p class="ql-block"> 父亲致力于教学和临床。他精忠虔诚,用情至深,为人温良恭俭让。深得上下信任与尊重,正当前程无量。</p><p class="ql-block"> 1953年,父亲作为沈阳市医务工作者代表,到北京卫生部参加了全国医疗卫生工作会议。之后担任沈河区结核病防治所所长,享有月工资137元,是当时普通人月收入的三倍。那几年,成为他一生中的辉煌时期。岁月的光芒万丈</p><p class="ql-block"> 1955年7月1日,中央发出《关于展开斗争、肃清暗藏的反革命份子的指示》,举国上下开始了长达五年之久的“肃反”运动。</p><p class="ql-block"> 运动初期政府承诺:对于为旧政权做过事的人,“主动坦白、无血债、无民愤、交代清楚者,既往不咎。"</p><p class="ql-block"> 父亲主动说清了历史上那无为的十八天。经过组织调查,情况属实,给出了“既往不咎”的结论。父亲相信人民政府的“既往不咎”,以为雷息雨过,还会天高云淡,朝花夕月,依旧一心扑在工作上。</p><p class="ql-block"> 可是,一滴水很难辨出洪流的方向。他不知道,那是个风无三日停、地无三尺平的年代。政治运动接踵而至,海啸般涌来,没人能躲得过去。</p><p class="ql-block"> 1956年到1958年两年期间,“肃反”运动达到高潮。在全国“大跃进”运动的推动下,“肃反”运动也紧跟跃进,扩大惩处范围,加重惩处力度。。</p><p class="ql-block"> 1958年,“肃反”政策变为不再以是否有血债、民愤作为定性标准,更不论是否主动坦白,而变成按解放前担任的职务划线。任过国民党区分部书记、伪连长、科长以上职务的人,一律定为“历史反革命份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过十八天司法科“科长”的虚职,劫数难逃。于是,“既往不咎”的公文变为一页废纸。父亲被迅速戴上“历史反革命份子”的帽子,开除公职,送辽宁抚顺红透山铜矿劳动教养三年。</p><p class="ql-block"> 如此人生大劫,于任何人而言,都无异于晴天霹雳。一顶“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硬生生把他打入敌对阶级阵营,画地为牢。工作没了,公民权没了,连自由也没了,人生跌落到深渊谷底。 </p><p class="ql-block"> 大悲伤肺。不久,父亲在劳改队中罹患肺结核病,大量咳血,病情危重,获保外就医,回家治病。</p><p class="ql-block"> 政治荡涤也罢,世态炎凉也罢,人总得活下去。父亲把那些真切的荣辱与悲辛,深深埋进心底。以坚忍的意志默默承受一切不幸,用精深的医术为自己治病,闯过生死大关。</p><p class="ql-block"> 1961年,父亲劳教期满,解除劳动教养。戴着“历史反革命份子”的帽子,被交送街道接受监督改造。</p><p class="ql-block"> 遭遇剥夺公民权的人,外部世界充满危险、敌意和孤立,最怕被社会抛弃、被人群抛弃。父亲怀着内心的孤独与悲凉,在人们犀利的目光中重寻找工作。</p><p class="ql-block"> 当时,沈河区中央路门诊部(现改名为沈河区第六医院,简称六院。)急需能够支撑门面的医疗技术力量。父亲医术精湛,众所周知。鉴于此,六院限条件使用了他:不算在册职工,只按大学毕业标准每月发五十六元生活费。 </p><p class="ql-block"> 没有选择。为了生存,为摘掉那顶政治帽子,掸掉头上的政治风尘,他开始更加拼命地工作。</p><p class="ql-block"> 都说跌倒了,可以爬起来。父亲太想“爬”起来。为“爬”起来,他付出了惨重代价,还是匍匐着走了。</p><p class="ql-block">(待续)</p> <p class="ql-block">  父亲坐诊西医内科,主持解决棘手病例,谨慎笃行。应诊之余,承担院内医务人员的医疗技术培训工作。他自编教材,自绘插图,自刻钢板,撰写出《红医培训讲义》一书。定期为医务人员讲课。 </p><p class="ql-block"> 父亲动手能力极强。他拼命奉献自己。无论力所能及与不能及,看见活儿就默默地干。</p><p class="ql-block"> 消毒锅坏了。他拿起来琢磨一会儿就修好了。 </p><p class="ql-block"> 门诊大厅划分科室布局,钉间壁板墙。他独自设计,亲手打造。</p><p class="ql-block"> 医院里自制诊察床,没人会包皮革面。他用业余时间包揽了所有诊察床。活儿干得精细、漂亮。 </p><p class="ql-block"> 直到十八年后我入院工作时,诊室的格局都没变,那些诊查床仍在使用。</p><p class="ql-block"> 曾经有老同志告诉我,医院里那些诊察床上的皮革面,都是当年父亲一钉一铆包上去的。我细心数过,每张床面四周有160颗铆钉,26张床4160颗铆钉!</p><p class="ql-block"> 一个肺结核病人,身体羸弱,一锤一锤钉上这些钉子的时候,身体是怎样地超负荷,透支了多少血汗与健康。我曾久久摩挲着那颗颗铆钉,泪洒床前……。</p><p class="ql-block"> 其实,许多事情他都是边做边学,只为努力表现,“立功赎罪”,争取早日“摘帽”。他无师自通,做什么都像模像样,备受称赞,赢得众人尊重。</p><p class="ql-block"> 凭心而论,父亲沉重的付出,得到了上下的一致肯定。单位和居委会每年都为他上报“摘帽”的申报材料,评语极尽褒扬。“摘帽”每每指日可待,却总是不能遂愿。原因奇诡,都是些与他本身无关的阴差阳错。</p><p class="ql-block"> 记得最后一次是1965年末,辖区派出所王所长亲口告诉父亲;“你的材料又报上去了,新来的主管领导也点头了,等好消息吧!”父亲激动地期待着。结果,还是没行。</p><p class="ql-block"> 怎样的悖谬,开出这等黑色玩笑!七错八错,究竟错在了哪儿?无从知道。冥冥中,似乎真的有某种神秘力量,在暗中编织着个体生命的运数。 </p><p class="ql-block"> 命,悬惑而吊诡。</p><p class="ql-block"> 1966年文ge开始。斗争洪流,举国滔滔。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父亲劫难当头,抄家、批斗、游街、关押一样没少。</p><p class="ql-block"> 各种折磨持续了一年多。在“斗倒斗臭,永世不得翻身”后,被停职停薪,遣送到沈阳东陵区汪家公社汪家大队劳动改造。当地人见他身体羸弱,走起路上气不接下气,怕给队里添累赘,拒绝接收。</p><p class="ql-block"> 父亲被送回街道接受管制。</p><p class="ql-block"> 街道勒令父亲做块大木牌子钉在家门上,写清姓名、年龄,罪名、贴上本人照片。同时在衣背缝上大块白布,用墨水写上同样的内容,每天穿着它劳动改造。说这样便于革命群众监督。父亲每天背着这块“招牌”,扫街、挖战备壕、挨批斗。夜里写反省材料,交代新“罪行”。 </p><p class="ql-block"> 街道的批斗会比单位更惨烈,打死、打伤人的事情屡见不鲜。常有来路不明人冲进游街队伍任意施暴,发泄过后扬长而去,打死人连凶手都找不到。父亲的后背曾被陌生人的三角带抽出两道血痕,幸有街委会熟人阻拦,否则,打下去后果不堪设想。</p><p class="ql-block"> 世道飙狂,人性扭曲,能活下去不容易。父亲背负各种屈辱折磨,熬着那个血色的年代。</p><p class="ql-block"> 1970年1月,母亲走“五七”道路,带着我和哥到枫树大队河源村插队落户。</p><p class="ql-block"> 十天后,父亲被另行遣送到河源村。谁都不会想到,连父亲自己也想不到,这是上苍对他的最后发落。几十年后回望往事,愰同隔世。仔细想来,又一切都好像在劫难逃。</p><p class="ql-block"> 那里是高寒山区,冬季气温零下三十几度。父亲患有空洞型肺结核,不抵严寒。山风凛冽,呛一口喘半天,憋得上不来气。好在生产队长体恤他,尽量让他干些屋内的轻活儿,稍微得以喘息。但以他肺功能的状况,还是不堪负重,身体日渐衰退。</p><p class="ql-block"> 村民知道父亲是被管制的人。也很快知道了他是名医生。</p><p class="ql-block"> 山区历来缺医少药,农民生病得不到治疗,成年累月形成顽疾,痛苦不堪。难得来了城里大夫,人们顾不上“划清界限”,纷纷上门求医问药。</p><p class="ql-block"> 无论出于职业习惯还是医者的责任心,父亲都无法也不忍推辞拒绝病人。推却登门求医的病人。</p><p class="ql-block"> 村民找上门来。他像待自家亲戚一样,精心诊疗,施医舍药,在短时间内治愈了多例痼疾,患家感谢不已。人们赞声不绝,口口相传,很快十里八村尽人皆知。问病者络绎不绝,各自说着恳切求情的话,人们把他当成了治病的救星。</p><p class="ql-block"> 人一旦尝过资格被剥夺的痛苦,会格外珍惜命运的每一寸垂怜。村民憨憨的笑脸,朴实苦情的诉求,令父亲感动和同情,也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和被人需要的慰藉。</p><p class="ql-block"> 父亲庆幸自己又有了被人需要的价值,有了“赎罪”的机会,似乎看到前路上一丝微茫的希望。可他不知道,这已然被我有些人当成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p><p class="ql-block"> 不久,村领导开会要求村民与父亲划清界线,不能让阶级敌人拉拢腐蚀贫下中农的阴谋得逞。勒令父亲“不许再给人看病,老老实实在去生产队劳动。”  父亲识相,规规矩矩地闭门“思过”。治病救人成为他望而不及、求而不得的奢望。</p><p class="ql-block"> 村民生存艰难,长期饱受疾病折磨,看不起病。难得有了治病机会,谁都不想失去。于是,请示、求情、私下找人通融、甚至找上级闹腾,要求允许父亲给村民看病。这事儿着实麻烦了领导,添了不少乱。</p><p class="ql-block"> 民意汹涌,不可无视。在群众呼声逐日高涨的势态下,上级领导无奈做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决定:凡找父亲看病者,本村患者由大队书记批条,外村患者由公社书记批条,无条看病,父亲要受到严厉惩处。</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敢有丝毫违背,严格遵守见条看病的原则,随叫随到,上门送医送药。</p><p class="ql-block"> 日子久了,要求看病的人太多,批条逐渐流于形式。村里家家都能和领导套上亲戚关系,不批给谁都是得罪人。外村病人也拐弯抹角地托关系找公社领导走后门。</p><p class="ql-block"> 于是,条子越批越多,患者蜂拥而至。就这样,父亲被民意推动着踉跄前行,一路举步维艰。救死扶伤,却名不正言不顺。</p><p class="ql-block"> 河源村位于冰砬山脚下。1971年初,为战备需要,某部队驻进山里。当地领导说父亲的身份影响部队安全,指令我们全家搬离河源村,迁居到向西一公里外本大队的枫树村。</p><p class="ql-block"> 彼时,来找父亲看病的人已经不止于本大队、本公社、本县范围,邻县、邻省的患者也慕名而来。骑车来的,赶马车来的,开拖拉机来的,患者们纷纷拿着批条“朝圣”般涌来。</p><p class="ql-block"> 父亲应接不暇,每天起早贪黑,接诊七、八十甚至更多患者,夜里还要出急诊。内、外、妇、儿各科无所不及。超负荷的工作量导致他身体严重透支,健康状况出现滑坡势头。</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医疗技术水平,我是在自己也当了医生后才真正了解的。他治愈的很多病例,堪称奇迹! </p><p class="ql-block"> 长夏雨夜,枫树学校刘校长突然高烧,抽搐,昏迷不醒。父亲去家中出诊,得知患者有过腹泻、立即去查看病人的大便,发现便中带有脓血。查体后,凭经验和临床所见,诊断为“中毒性菌痢”。</p><p class="ql-block"> 此病不同于一般“菌痢”,是较为凶险的法定传染病,死亡率高,只有传染病医院才能收治。检验、消毒、隔离、治疗等,需要医护多方配合。</p><p class="ql-block"> 父亲只身一人,没有检验仪器,手中的药品种类少之又少。在患者家的土炕上,没有任何防护,冒着被传染的危险,硬是把病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他用了怎样的药物配伍、怎样的抢救治疗手段,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在患者身边守了一天一夜未合眼。第二天深夜回到家中,精疲力尽,脚肿得脱不下鞋来。 </p><p class="ql-block"> 母亲心疼,埋怨他不该担这样大的风险,为什么不转到县医院。“你只顾救别人的命,一旦人死手中,有口难辩。灾祸临头时,谁能保你的命!”</p><p class="ql-block"> 父亲默默无语。他知道,从家到县医院三十六公里的路程,马车快走也要三个小时。没等到医院,人就可能没命了。病人等不及,他得救命!</p><p class="ql-block"> 他仁慈,悲悯,与这个世界推心置腹,想把一怀赤诚捧给众人。他渴望摘去那顶帽子,卸下己身的“债”与劫,抬起头行走世间的路。</p><p class="ql-block"> 父亲夜夜读书,研究病例,采用中西医结合与针灸并举的治疗方法,攻克疑难杂症,疗效显著。 </p><p class="ql-block"> 本村男青年S,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二十五、六岁了,男性第二特征仍不发育,常被人嘲笑。求治过,医院说治不了他的病。爹妈整天愁眉苦脸,S自卑抬不起头来。父亲主动安慰他:“别害羞,到我家里给你检查一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给你治治看。”</p><p class="ql-block"> 经过一段时间精心治疗,S身体状况向好,越来越好。三十岁时娶了媳妇,生了两儿一女。如今S已经年近古稀,过着幸福的晚年生活。父亲走得早,没能看到S娶妻生子。</p><p class="ql-block"> 开原县病人郭某,患癔病性瘫痪二十年,双腿不能活动,四处求医无果。家人从一百多公里外赶马车把患者送来,用门板抬进屋里。父亲检查后决定收下该病人。考虑他路远治疗不便,留其住在诊所,每日悉心施治。</p><p class="ql-block"> 经过中西医针灸结合治疗,一个月后,患者开始自己拄双拐在院里慢走。两个月后,患者弃掉拐杖能独立行走了。家属欢天喜地赶着马车来接他回家。离开诊所那天,患者上车前,流着泪送给父亲一句话:“你是活菩萨呀!”</p><p class="ql-block"> 本村某妇女患腿疾多年,县医院看过说要截肢。患者不甘心,恳求父亲给想想办法。父亲知道那病不好治,却不忍心拒绝。夜夜看书查资料,苦心研究治疗方案。几番周折,锲而不舍,到底治好了那双病腿。患者不但肢体得以保全,且能行走自如。</p><p class="ql-block"> 河源村赵家媳妇生面疮多年,脸上形成一层又厚又硬的壳,人称“鬼脸”。因为羞于见人,很少出门。父亲自配药膏,每日为其换药。一个月后患者退尽疮痂,逐渐生出正常皮肤。女人重新融入了人群。</p><p class="ql-block"> 邻村一王姓妇女婚后不孕,遭婆家歧视,轻生未遂,家人领来求治。</p><p class="ql-block"> 术业有专攻,妇科不是父亲的主攻科目,可病人的疾苦,总能让他生出恻隐之心。为这一个病例,他深夜里翻遍了家里相关的医书。不知道他获得了怎样的天启,竟然妙手回春。两年后,夫妇俩抱着满月的儿子来家中千恩万谢。 </p><p class="ql-block"> 一间屋子一铺炕,一张桌子一个药箱,是为村卫生所的全部设施。一隅之地,父亲用自己的生命践行着一个医者的使命,诠释了“医者仁心,以高尚情操,行仁爱之术,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内心。”的古训。</p><p class="ql-block"> 他每天超强度劳累,片刻不得清闲。不能按时吃饭,夜里睡不上安稳觉。任何时辰,有人来找就得立即出诊,风雨不误,冰雪无阻。</p><p class="ql-block"> 严寒的夜里,常常刚捂热了被窝儿就有人敲窗,甚至一夜两、三次。再怎样疲惫不堪,也得背起药箱,打着手电筒走进漆黑的夜幕中。</p><p class="ql-block"> 山村的冬夜,北风肆虐,呛得他喘不上气,走几步就要停下咳一阵。那咳声撕心裂肺,在深更的村巷里回荡不去。我常隔着窗户看他那移动的背影,心像被人揪了几把,鼻子一酸,热泪就溢满了眼眶。</p><p class="ql-block"> 我最怕夜里有人来敲窗,更怕河源村来人敲窗。往返两公里的夜路,夹在两山之间田野中。途中时有野狼出没,路边有坟地,深夜行走其间,阴森恐怖。三九天冰雪覆盖路面,一步一滑,折腾一趟需要近两个小时。</p><p class="ql-block"> 父亲经常一个人在那样的暗夜、那样的路上踽踽独行,心里想过什么,没人知道。他默默地忍受着,吞下那些人生的凄苦,趔趄地挣扎在命运的泥沼中。接诊出诊,夜以继日。他背负着命中的苦难,重负前行。送给患家的,除了救死扶伤的医者仁心,还有与人为善的情意和温暖。</p><p class="ql-block"> 村里葛家生活困难,老太太营养不良严重贫血。父亲诊治后,回家包了从城里捎来的白糖派我送去。老人捧着那包白糖浊泪长流,泣声念叨着“好人啊!”</p><p class="ql-block"> 为给父亲补充体力,我骑车往返七十多公里路去县城买来两瓶炼乳。他舍不得喝,收存起来。王家妻子老胃病发作,连日不能进食。父亲出诊回来,冲一茶缸炼乳揣在怀里,返身送上门去。王家人老实忠厚,不会说什么,却尽其所能暗中关照我们。</p><p class="ql-block">(待续</p> <p class="ql-block">  河源村金家新生儿夜里高烧不退,抽搐不止,父亲上门急救。患儿病情不稳定,他坐在身边守到天亮。金家感激不尽,拿出产妇的鸡蛋煮给他吃。</p><p class="ql-block"> 村里一位孤寡聋哑老人病危,父亲竭力抢救,转危为安。老人醒后,望着父亲无声地流泪。病愈了,他没事儿就去诊所的窗外站着,默默地看着父亲工作。到了吃午饭时,父亲常把自己的午饭分给老人一份。老人会拉着父亲的胳膊比划一阵,然后一瘸一拐去外面抱柴禾帮父亲添火。</p><p class="ql-block"> 村民们把父亲当成自己人,给了父亲莫大安慰。那是人心换人心的交情,是信任,人在困境中的是相依相惜。正是这些实实在在的情分,成为了父亲百折不挠的动力。</p><p class="ql-block"> 1972年,又是父亲流年不利的一年。命运暗涌,蹊跷,邪性。</p><p class="ql-block"> 我哥在公社白灰厂山上打石头,吃住在工地,劳动强度之大,生存环境之恶劣,均已到了极限。父亲实在心疼刚十九岁的儿子,为长远之计,将来能有口饭吃,动了让儿子学做木匠的念头。</p><p class="ql-block"> 几番求情,几经周折,哥去了清原县拜师学做木匠。</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离开生产队去外边干活儿被视作“美差”,人人求之不得。时间长了自然有人不平,父亲为此提心吊胆,整天加着小心。可是,怕什么来什么。</p><p class="ql-block"> 挂锄时节,公社开广播大会,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割资本主义尾巴。父亲被当作黑典型拉到公社批斗。在有线广播里,他按照人家事先拟好的稿子,向全公社民众列数自己的“新罪状”:</p><p class="ql-block">一.教唆儿子逃避生产劳动,外出学手 艺,破坏农业学大寨。</p><p class="ql-block">二.家里养了三口猪,与上级政策唱对 台戏,企图复辟资本主义。</p><p class="ql-block">三.给人看病是逃避劳动改造,借机拉 拢腐蚀贫下中农,妄想变天。</p><p class="ql-block"> 批斗会结束时,当权者对父亲下了三条禁令:</p><p class="ql-block">一.马上把儿子找回生产队劳动,不得 耽搁;</p><p class="ql-block">二.立即处理掉家里的猪,不许再养 ;</p><p class="ql-block">三.不许再给人看病,明日起下地干活 儿,接受群众监督改造。</p><p class="ql-block"> 中午,我回家吃饭,端着饭碗听到了这段广播,心一酸,眼泪噼里啪啦砸进碗里。忽听广播里有人呵斥父亲:“大声说!”我手一哆嗦,碗掉下炕沿砸在脚面上,高粱米饭悲愤撒落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哥外出学木匠是事实,可那是经过生产队允许的,有歹意?苍天在上!</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三头猪是之前养的,禁养政策刚下来两天,正在处理中,就……冤枉啊!</p><p class="ql-block"> 看病更是各级领导批准的,有批条为证。这也成了罪状,天理何在!</p><p class="ql-block"> 父亲终日活得战战兢兢,破坏、复辟、变天,岂敢呀!</p><p class="ql-block"> 黄昏,山黑云暗。父亲回到家里,疲惫不堪。他独自面对窗外的夜,坐了许久,心中的无望和悲怆不言而喻。我怕他想不开,守在身边不敢离开。</p><p class="ql-block"> 又不让看病了。队长知道他干不动地里的活儿,同情他的处境,让他给队里捡粪,能干多少干多少。于是,父亲每天挑担在村里村外沿路捡粪。</p><p class="ql-block"> 屋漏偏逢连天雨。捡粪竟也捡出了意外乱子。</p><p class="ql-block"> 八月的一个周日。零晨四点钟,我和父母还在睡梦中,被踹门声惊醒。四名公安局便衣破门而入,两把手枪同时对准了躺在被窝儿里的父亲。便衣喝令他穿上衣服,在搜查令上签字。然后不容分说戴手铐,由两名便衣押上警车。</p><p class="ql-block"> 父亲被带出门时,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什么都没说出来。那眼里的哀凄,像楔子嵌进了我的心底,想起来就痛。</p><p class="ql-block"> 我跟在父亲身后,失声痛哭,被便衣推回屋里,门砰地一声关上了。</p><p class="ql-block"> 留下的两人开始抄家,无处不及,翻箱倒柜,连我的作业本都逐页翻查了。这是从文革开始,我经历的第四次次抄家。</p><p class="ql-block"> 查抄过后,我和母亲被分别隔离审问。问父亲最近去过哪里、做什么去了、说过什么、写些过什么等等。前后审了三个多小时,一无所获。先是放回了我,而后放回了母亲,八个小时后才放回父亲。</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样一次抄家行动,竟然是两县公安闹的一场大乌龙,一切子虚乌有。</p><p class="ql-block"> 事后听说,几天前,邻省东丰县公安局接到一封群众捡到的“反动信件”。信的内容大意是:约定某日某时,在枫树村西边村口与某人接头面谈,还有暗号等等。</p><p class="ql-block"> 为此,东丰县公安局派人到约会地点附近蹲守。而那段时间,父亲恰恰在那条路上捡粪。见一个确信不是农民的城里人,整天在那一带徘徊,蹲守者想当然地断定,父亲就是那接头的人。遂通报给管辖地西丰县公安局。</p><p class="ql-block"> 于是乎,东丰、西丰两县公安局联合上演了抓捕闹剧。为了不打草惊蛇,公安行动之前并未与基层组织打招呼,村里事先毫不知情。</p><p class="ql-block"> 事后经多方查实,此为东丰县某知青对现实不满戏弄公安的一出恶作剧。纯属误会。</p><p class="ql-block"> 只说是误会,可父亲面对枪口的那一刻,面色惨白,一脸的无辜和绝望,那样的惊扰是极具杀伤力的。两县公安机关工作不力导致误抄民宅,错审无辜,事后没有任何解释与说法,此事不了了之。</p><p class="ql-block"> 深重的生活,裹着泥沙与刀剑,扑面而来,狂啸而过。有了这次教训,父亲越加小心谨慎,为避免单独行动,不再捡粪,改为去队里和后勤妇女一起干活儿。</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他内心很孤独,真的孤独。人们做任何事情都能引起他的注意力。或许,这样可以麻痹自己,忘却现实的严酷。 </p><p class="ql-block"> 父亲早年有一张手执锦旗的获奖照片,上面题有“保持荣誉,永远为群众服务”的自勉词。如今荣誉没能“保持”下来,为群众服务的意识却根深蒂固。他坚韧旷达,精神不垮,以内心的阳光,照耀自己也温暖别人。以低到尘埃里也要开出花来的精神,保持着生命的张力。以内心的光芒照耀自己也温暖别人。他多才多艺,乐于助人。几乎每天晚间都有人为一些小事上门求助。</p><p class="ql-block"> 在队里干活儿时,有妇女说想做鞋,不会剪鞋样儿。向他请教。他趁着歇气儿的时候,回家取来剪刀和报纸,教人家比量、划线、剪裁。</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不会编棉袄上的扣袢儿,他解下鞋带一步一步细细地讲解。</p><p class="ql-block"> 有人做针线活儿没有缝纫机,拿着活儿来家里求助,他有求必应。</p><p class="ql-block"> 妇女们在家做棉衣,裁不准领口的大小,也来讨问,他且裁且教。</p><p class="ql-block"> 父亲话不多,只管尽心尽力。异乡的夜空下,一盏摇曳的蜡炬,无声地闪耀着人性的光芒。人们敬重他,心怀感激,也在背地里悄悄地关照他。</p><p class="ql-block"> 父亲爱生活,有情怀,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用尽深情。</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不当大夫了,夜里不用出诊,有了空闲,除了看书就做针线活。他自己纳鞋底,接连给我做了三双颜色不同样式各异的布鞋,洁白的鞋边儿配上塑料底,比商店卖的好看。</p><p class="ql-block"> 母亲上班路远住在单位,每周六晚上回家一次。一进屋,父亲便端上热乎的饭菜,还会特别为她加个炒鸡蛋。乡下常年吃不到肉,父亲北地里托人从部队买几个罐头,专等母亲回家来改善伙食,偶尔打开一个分两次炖菜吃。母亲一面抱怨父亲乱花钱,一面吃得安然。父亲含笑不语,看她吃下就很欣慰。</p><p class="ql-block"> 他有大男人的胸怀,与母亲之间凡事忍让,体贴,用情。母亲发脾气他一笑而过,默不作声,该做什么还做什么。</p><p class="ql-block"> 母亲每次回家要搭坐一个多小时的马车。三九天坐马车,普通棉衣不抵风寒。父亲细针密缕,为母亲缝了件羊皮大衣,样式简洁美观。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进温暖,也缝着当初的诺言。</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我和母亲的棉袄棉裤都是父亲熬夜缝制的。父亲临终前那个冬天,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他硬是喘息着为母亲做了三件新棉袄。棉花的、羊毛的、蚕丝的,不同花色,不同面料。天知道,他预感到什么了?把放不下的牵挂,都缝进了那一件件新袄中。母亲没舍得穿,三件新衣珍藏了十年,直到自己去世,一次都没穿过。</p><p class="ql-block"> 父亲做事耐心细致。村民都夸我家菜地长得好。家里自留地每年哪天撒的种、哪天出的苗、留多少棵苗,都有数据记在日历牌上。村民都夸我家菜地长得好。家里吃喝穿戴用,父亲安排得井井有条。</p><p class="ql-block"> 时代的动荡,决定着父亲命运的浮沉。随着社会形势的忽紧忽松,父亲为人治病的事情也是几起几落,时许时不许。上边风声紧了就停一阵。群众呼声高了又恢复一阵。 </p><p class="ql-block"> 1975年秋,一位县领导患头痛顽疾,四处求医,久治不愈。他是县官儿,不用等谁批准,直接来找父亲看病。一个星期后病治好了。那县官感叹人才难得,建议公社领导允许父亲名正言顺地看病,不要再批条了。</p><p class="ql-block"> 这次恢复看病不同以往,有县领导的支持,父亲似乎看又远远地到了一线希望,他兴奋地朝着那希望靠近。</p><p class="ql-block"> 大队治保主任悄悄来家里告诉父亲,本年末公社有一个“摘帽”名额,村里又给他上报了。这是第二次上报。那一夜,他激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p><p class="ql-block"> 父亲又一次背起药箱,践行他的“永远为群众服务”的诺言,竭诚忘我。</p><p class="ql-block"> 其实,从那时起,父亲已经体力不支。他是咬着牙在和命运抗争。他不甘心,就想证明自己不是反革命、不反社会。他安分守己,满怀善意,摘掉“历史反革命份子”帽子,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唯一请求,别无奢望。</p><p class="ql-block"> 年末传来消息,“摘帽”的事儿,全县统一推迟到来年。希望再次落空。推迟到来年,也算指日可待,等吧。</p><p class="ql-block"> 父亲以孤微之力,恪守医道,救死扶伤,极尽忠诚地匍匐在大地上,赢得了人心,也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村民们对父亲的敬重和爱护,我们铭记在心。</p><p class="ql-block"> 村里常开会批斗“四类分子”,没事儿也要把这些人拉出来揉搓一遍,营造阶级斗争的气氛。</p><p class="ql-block"> 有人在批斗会上不得已喊了打倒他的口号,会在夜里上门表示歉意。</p><p class="ql-block"> 有人听到了有关他看病、摘帽和形势变化的风声,会悄悄登门相告。</p><p class="ql-block"> 有人在夜色中偷偷把鸭蛋或蘑菇等山货送到家里,或者把东西放在窗外,屋也不进,打声招呼就走。</p><p class="ql-block"> 家里常年吃煎饼,总有人来家取走粮食给摊成煎饼送回来。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只要打声招呼,人们都会或明或暗地帮忙。</p><p class="ql-block"> 村民的信任与爱护给了父亲莫大的安慰。父亲鞠躬尽瘁,以不凡的人格魅力与那里的百姓结下了深情厚谊。至诚至真。</p><p class="ql-block"> 然而,他他命运的颜色取决于权势的脸色,得任由某些人摆布。被强制去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是他无法挣脱的魔咒。</p><p class="ql-block"> 1975年春夏之交,本村一名男知青遇事想不开走上绝路。十九岁鲜活的生命,跪在山坡的一棵树下,用两根鞋带吊死了自己。</p><p class="ql-block"> 当晚,遗体停放在村外靠近山脚的空地上,用几根木杆和塑料布搭起了灵棚。父亲等“四类分子”被迫去看守遗体。</p><p class="ql-block"> 那晚天降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风呜呜地在山口回响,如泣如诉。漆黑的夜,四个人披着雨衣,用手电筒照明为死者更衣、棺殓。死者一条腿蜷缩着,试了几次,都无法摆平。有人对着死者哀叹:“唉!就这样吧,只能这样啦。”</p><p class="ql-block"> 四个人在浓黑的夜里坐守在棺木旁,周围一片浓黑,风刮得灵棚摇摇欲坠,发出阴森的吱嘎声。风声雨声雷声,声声如怨,他们在风雨和恐怖中熬到天亮。</p><p class="ql-block"> 父亲回家后疲惫不堪。很快发起高烧,咳喘得躺不下,坐不起,只能蜷缩着跪在炕上喘息。</p><p class="ql-block"> 之后,父亲身体持续水肿,状态时好时坏。他忍着病痛依然坚持应诊,但身体每况愈下。那一夜的苦役,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p><p class="ql-block"> 生命在水与火中摇来荡去,经年累月苦苦煎熬。再怎样的坚韧,终归是血肉之躯。精神虽在,心血已枯。</p><p class="ql-block"> 1975年冬季,父亲脸部、腿、脚多处水肿持续不消,气息严重不畅。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病情,默默地吃药缓解。但肺心病是不可逆的,至今尚无有效的治愈方法,只能缓解症状。</p><p class="ql-block"> 母亲担忧父亲的身体,屡屡劝他;“别干了,保命要紧。”父亲总是说;“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不干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他是干不动了。</p><p class="ql-block">(待续)</p> <p class="ql-block">  时间延续到1976年7月7日。</p><p class="ql-block"> 傍晚,父亲离开诊所时,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因故明日诊所休息一天”。</p><p class="ql-block"> 这是他到枫树村六年里,从没有过的现象。没人知道,冥冥之中他自己有了怎样的预感。</p><p class="ql-block"> 7月8日早晨醒来。父亲坐在炕上对我说:“身上这件背心脏了、也破了,有一件新的,你帮我拿出来吧。”我找出了那件新的白色圆领衫,看着他换上。 </p><p class="ql-block"> 早饭后,我离开家门的时候,他在给家里的那只大鹅喂食。</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父亲一个人在家,他怎样度过的、想过什么、说过什么、为什么要停诊一天,我们都无从知道。这些苍凉的追问,已经永远没有答案,连同他半生的苦难,统统尘封在远去的时光隧道里。</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父亲悲剧的人生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 没有棺木,也来不及制作。老党员王贞把自己提前备下的寿棺借给了父亲。而这借来的棺木,却是之前我哥哥回生产队当木匠时亲手打造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入殓,两百多村民把棺木围得层层叠叠,要看他最后一眼。他救过的聋哑老人独自蹲在棺木后面不停地抹泪,发出哇哇的悲声,谁都劝不住。母亲揭开蒙脸布,见他还半睁着双眼睛,颤抖着手为他合上了眼……。 </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丧事至始至终都是村民们自发操办的。人们主动承担起自己能做的事情,默默地表达着对父亲的怀念,尽最后的心意。</p><p class="ql-block"> 村里三位古稀老人上山测地形、看风水,要为父亲择一处吉利的安身之地。赵家老人说:“他活着的时候挺憋屈,没得多少好,给他找个敞亮、不憋屈的地场吧。”</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墓地确是敞亮。依山傍水,松柏参天,可望向远方。 </p><p class="ql-block"> 出殡时,村里的壮劳力自发组成十六人的抬棺队伍,六十几岁的老党员张殿友也默默加入其中。一个精诚医者,不仅凭医术,更凭仁爱赢得了民心!</p><p class="ql-block"> 父亲上路了,人们挥泪送上一程,再送一程。向远去的亡灵送上一片哀思,向生者递来抚慰与同情。</p><p class="ql-block"> 送灵队伍涉水过河时,我被众人拦住。按当地风俗,女儿不能随灵柩过河,我没能看到父亲下葬。</p><p class="ql-block"> 死亡横亘在生命的两岸,前缘已定,相伴仅此一程。我在此岸,将一把把哭别的泪捧进荡荡的河水,追随父亲的亡灵流向彼岸。</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坟墓以砖瓦覆盖,用水泥抹了拱面。限于当时的社会形势,不能立碑。我们悄悄砌了小小的水泥台,哥用树枝划上了父亲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一拱簇新的冷灰色,一个异乡人的归宿,沉重,孤零。站在村西路口抬眼可见。生有地,死有处。这是人生的定数。</p><p class="ql-block"> 流水落花,已洗尽父亲五十五载的烦忧与劳尘。我们把他葬在了枫树村南山的松林中。</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了,留给我们无尽的悲痛与哀伤。还有,永远无解的灵异现象。</p><p class="ql-block"> 其一:父亲咽气时,家里的老挂钟指针指向八点四十分,随即挂钟停摆息声。第七天的午夜,无故哐啷一声巨响,惊醒全家人。查看,钟的发条自行散落。 听人说,故人的魂会在第七天夜里回家探望亲人。我无法知道父亲的魂是否回过家里,但我知道他有放不下的牵挂。此后那挂钟便彻底停摆了,上了发条也不走。</p><p class="ql-block"> 其二:那些年,家里的锅灶一向不好烧,多次拆修,依旧倒烟。而从父亲去世第二天起,点火后烟道竟然异常通畅,无缘无故。是何等暗力,操纵了这样诡异的事件? </p><p class="ql-block"> 其三:村里许多人家屋梁上都有燕窝,我家没有。老话说,燕子不进愁房。我家有愁事,从不进燕子。父亲刚走,一对燕子双进双出,开始在屋顶做窝。咄咄怪事,又是何等缘故?</p><p class="ql-block"> 其四:家里养了一只产蛋的大灰鹅,五岁了。那鹅通人性,对父亲很有感情。父亲每天离开家时,那鹅都会呱呱叫着扑扇翅膀撵上一段路。父亲归来时,它总要扑上去贴膝缠绕一阵。父亲的咳嗽声远远传来时,它会立即遥相呼应。人咳一声,鹅叫一声,声声默契,成为村邻里的笑谈。父亲去世后灵床停在外屋,那鹅堵着家门不停地哀叫。我狠狠心把它抱走送了人。它每天在人家窗下打转、悲鸣,不再吃食,生生地饿死了。</p><p class="ql-block"> 我是唯物者,不迷信。可我参不透这些现象背后的玄机。</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生,有过太多头破血流的痛与挣扎,终是没能修得安宁。上天把世间的大不幸编排到他的人生履历里,不依不饶。为历史上那无端的十八天,他付出了十八年的惨痛代价乃至生命。 </p><p class="ql-block"> 或许,这是他的宿命。</p><p class="ql-block"> 他在生活被逼到尽头无路可走时,让儿子学做木匠赖以生存。最终却躺在儿子为别人打造的棺木里匆匆西去。</p><p class="ql-block"> 或许,这也是他的命数。</p><p class="ql-block"> 轻尘弱草,日折月磨。一场场政治运动的萧萧风尘,卷走了所有的流光遗韵。世间喧嚣,容不下他。</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后九十天,“四人帮”倒台。乾坤巨变,光耀大地。他没能熬出黎明前的黑暗。时也,运也,命也。</p><p class="ql-block"> 三年后,我们将一纸《决定摘掉张玉林历史反革命份子帽子的公告》焚烧于父亲墓前。</p><p class="ql-block"> 冥纸燃起,灰屑像黑色蝴蝶漫天飞舞。迟到的正义化为一缕青烟,在父亲的坟前扶摇直上。我们愿他在天有知。</p><p class="ql-block"> 今日的祭奠和补赎,挽不回昨天的痛失,历史无法改写。斯人去矣,可灵魂仍在颤抖。不堪,不平,不公啊!</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父亲的医疗拯救,大大降低了当地人口的非自然死亡率。人们对父亲有着某种精神依赖。有他在,生病不愁治疗,无需四处奔波。手到病除,不是神话的神话,给人以安全感。</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后,当地人生了病依然会想到“张大夫”。听说有人患病久治不愈,竟然去父亲的坟前“讨药”!把碗扣到坟前,揭开后,碗里有什么就当药吃下去。</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也是医者,知道这事有多荒诞。但我自问,怎样的德行与人格力量,会让人们对一个逝去的医者如此迷信崇拜?后来,我渐渐地懂得了,人们是在寻求一种精神的力量和安慰。</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几年后,村里中学生写作文《我最尊敬的人》,多名学生写了自己小时候见过的“张大夫”。表达他们对“张大夫”的敬意与缅怀。</p><p class="ql-block"> 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几年后,每逢正月十五夜里,还有老一代村民给父亲的坟上送灯,为他安魂,烛照去往天堂的路。</p><p class="ql-block"> 我们用水泥为父亲砌了坚固的佳城。四次维修,先后有三代村民参接续承担。我教过的学生,在墓前栽种了成片的云杉树与格桑花,花开时节,墓前姹紫嫣红。</p><p class="ql-block"> 我远在千里之外,每当想起这些,都会为这份深情感动得热泪盈眶。枫树村几代人的情意,我们没齿难忘。 </p><p class="ql-block"> 四十五年了,父亲长眠于沉默青苍的山林之中,山下西流的河道,已枯瘦如泪痕,不知山上护墓的松杉将能遮抵多久的风雨。当有一天,作为儿女的我们也都挥别了这个世界,墓碑下掩埋的那一部悲凉的长篇,还有谁会念起?一代人的沉浮颠沛,浓缩了一个巨变家国的青史,留下的只有幸与不幸。</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不幸的。</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一篇拙文,怎能道尽父亲在那个沧海横流的大时代中的水深火热。几行苍白的文字,何以能承载那无数悲凉的往事。如果没有在天之灵,写文章不过是在给自己的心灵埋单——埋进今世欠下的许多。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改变这个世界的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我只是说了父亲没能说出的话。以安妥他悲苦的灵魂。</p><p class="ql-block">(全文完)</p> <p class="ql-block">下图:我的父亲张玉林。生于1922年,吉林省海龙县人,毕业于长春大学政法系。解放后弃政从医。享年55 岁。</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下图:我的父母亲于1948年结婚。母亲郎淑媛,满族钮祜禄氏后裔。</p> <p class="ql-block">下图:1953年沈阳市医师进修学校建校表彰大会。为有突出贡献者颁奖。右一是我父亲。</p> <p class="ql-block">下图:1953年,父亲被沈阳市医师进修学校授予建校功臣荣誉,获得锦旗嘉奖。</p> <p class="ql-block">下图:上世纪五十年代,沈阳市各区医务界邀请父亲为医务人员讲课,聘书纷至沓来。文革抄家后,只剩下了这两份。</p> <p class="ql-block">下图:父亲给医务人员讲课。</p> <p class="ql-block">下图:上世纪五十年代,父母亲在沈阳东陵郊游。</p> <p class="ql-block">下图:上世纪五十年代,政府号召消灭麻雀。父亲善用气枪,母亲手里拎着一串打下的麻雀。</p> <p class="ql-block">下图: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到农村后为村民看病时记录的简单病志。保留下来的这些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p> <p class="ql-block">下图:我的父亲母亲。</p> <p class="ql-block">下图:1986年母亲病逝,我们把她送到父亲身边。父母亲长眠于辽宁省西丰县振兴公社枫树屯南山的丛林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