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循母亲嘱托，我们和老区的孩子们一起成长

张小冲

（一）上个世纪末，我母亲杨纯离开一线岗位后，与当年曾任苏皖边区党委书记和淮海区党委书记的金明等老同志重返苏北抗日根据地，了解老区的建设发展，看望老区的父老乡亲们。当他们了解到老区农村孩子们的教育问题还很严重时，非常痛心。回京后，母亲发动当年在苏北老区工作过的老同志为老区的希望工程捐款，为老区孩子们的教育尽点力。2001年，母亲亲笔写下遗嘱的主要内容，其中一项是身后将自己的积蓄捐给苏北抗日根据地贫困地区家庭困难的女童受教育。她对我说，中国两千年的封建礼教一直宣扬重男轻女，老百姓家里遇到经济困难，首先会让女孩子退学。我支持办希望工程，我也要把自己的钱直接送到老区贫困农民家里，让家庭有困难的女孩子能继续学习。2005年1月，母亲去世了。当年10月初，我和妻子华密去江苏泗洪县参加刘延淮大姐和周善平大哥等人牵头的一项有关建设新四军旧址的活动。泗洪地区是1939年母亲任皖东北特委书记、苏皖边区党委组织部长工作战斗过的地方，是她培养介绍入党的喻尊霞烈士鲜血浸润的土地。泗洪县陈圩乡大王庄又曾是抗战时期淮北区党委、淮北行署和新四军四师司令部所在地。在大王庄小学的操场上举行大会时，因为头一天下了大雨，操场地面十分泥泞。我们注意到，参加大会的学生大约只有一半人穿着雨鞋，从孩子们的衣着也明显看出这里目前还是经济比较落后的地方。于是我们决定请泗洪县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帮助联系，在大王庄小学选择6名女学生作为母亲助学行动的对象。当时研究会的蒋会长和大王庄小学领导都很支持，办事也很认真，2006年5月，我收到了6张“特困家庭小学生登记表”。每张表上都有孩子的家庭基本信息（家庭特困主要原因及目前状况）和孩子的照片，还有“学生在校表现”，“获奖情况”，“村委会意见”（加盖了大王庄海联小学公章）等内容。接受资助的学生为一年级一人，二年级四人，三年级一人。 从2006年上半年开始，我每学期向学生家长汇一次钱，并且初步确定了小学、初中、高中不同的资助标准。资助额根据国家的CPI增加幅度逐年调整。我要求孩子每学期给我写一封信，简要报告自己的学习情况和身体情况。我对每一封信都写回信，鼓励孩子们锻炼身体，努力学习，帮助家里做事。头两年，孩子们的来信内容比较简单，大多是写一些感谢的话。两年后，孩子们写信的次数多起来了，信中内容也丰富了，她们会把自己的学习情况，家里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理想告诉我。当她们在信中告诉我，和谁吵嘴了，互相不说话了，后来又写信告诉我，她们又和好了，请我不要担心时，我觉得孩子们已经接受了这个远在千里之外而又素未谋面的爷爷。2009年3月，我从通信中偶然得知已经上六年级的孩子XY1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XY2。我想，在这种情况下，孩子家里肯定更加困难，当时就把她的同胞妹妹XY2作为母亲的第七个助学对象，立刻汇去了资助金。半年后，XY1写信来说，“由于我和我的妹妹同时考取了江苏淮北重点中学，对家人来说是一件喜事，但同时是一件难事，因为（上学住校的）生活开销很大。虽然我和妹妹很节俭，但是各种费用很高。因此父亲起早贪黑地干活挣钱，但也只够一个人的。是您在危急的时候伸出了援助之手，我非常感谢张爷爷的恩情。我只能以成绩来报答您。”读着孩子的信，我心里感到一阵酸疼，更加理解了母亲的嘱托的实际意义。 2010年暑假前，又有四个孩子考上了初中，其中WJ、XM、ZY考上了淮北中学，MR考上了镇里的中学。一年后，MR不再给我写信了。我有些担心，请新四军研究会的同志帮助了解情况，后来知道是她家里为她另做了安排，她不再上学了，但不是因为经济困难。（二）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逐渐长大，我越来越感觉到，除了资金的资助，与孩子们进行深入的思想交流可能更加重要。特别是我很想有机会当面向孩子们介绍母亲的共产党人的思想和革命精神，给她们更大的鼓励。因此我们一定要去看望孩子们。这个愿望在我们退休之后终于实现了。经过事先联络和准备，2013年3月21日，我和华密经南京前往泗洪淮北中学（刘延淮大姐是该校名誉校长）看望五个孩子，并且提前与另一个孩子SS所在的兴洪中学的老师联系，请他们协助，在那天下午将SS送到淮北中学，参加我们的见面活动。泗洪县新四军研究会对这次会面活动给予了很多帮助。那天下午两点多，我们赶到了淮北中学。在学生们下午的两节课结束后，我们和孩子们在学校会议室见了面，互赠了纪念品，进行了座谈。淮北中学的校领导也参加了。 听说孩子们还没有参观过只有一条公路之隔的淮北抗日民主根据地纪念馆，我们立刻建议缩短座谈和参观学校展厅的时间，请新四军研究会帮助安排我们和孩子们去纪念馆参观半个小时。兴洪中学的SS也及时被接来了，参加了参观活动。那天我自己当讲解员，带着孩子们重点看了1939年上半年皖东北抗日斗争的展品、照片和相关文字介绍。那段时间母亲担任中共皖东北特委书记。孩子们对资助她们学习的太奶奶非常景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还带她们去看了母亲题写碑名的喻尊霞烈士墓，以及安葬抗日英烈的无名烈士松树林。研究会李松科副会长和我们一起参观，并且安排同事拍下了珍贵的现场照片，使我们和孩子们能够长久地回忆这次活动。 当天晚上，应我们请求，学校食堂在一个单独的房间为我们一家8人团聚准备了晚餐，学校方面只安排一位教导处的老师参加。我们边吃边聊，孩子们很开心，话题很多，笑声不断，气氛热烈而轻松。大约七点半，我们依依不舍地和孩子们分手道别，心中满是幸福和对未来的期待。后来孩子们来信，对这次相聚写下了自己的感受，我摘抄几段她们信中的原话，请体会一下初中女学生的细心观察和思考。 WJ：“……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但上次你们来看望我们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在你们来之前，有一天晚自习，班主任把我、XM和ZY都叫了出去，老师表情严肃，我们都捏了一把汗。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你们要来看望我们。我们都特别激动，那一刻，我们三个好像又回到了小学时候那样亲密。上了初中以后，我们虽然在一个班级，但都交了各自不同的朋友，有了自己的圈子。但只要有一点你们的消息，我们三个就会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你们就好像是太阳，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我们这些行星，让我们记住，我们是这个家族的成员。“你们终于来了。那天下午，在学校的会议室见到了你们。记得当时ZY说就像在做梦一样。其实我们心里都有这样的感受。你们还送给我们你们工作发的记事簿，打开首页写着‘知识就是力量，学习改变人生’。感谢你们的鞭策和鼓励，我们会用心体会并付诸实践的。在记事簿上，我写了读书感悟，还抄了一些自己特别喜欢的诗，我会好好珍惜的。“我们跟随你们参观了学校的纪念馆，华奶奶还题了字。记得见面时，华奶奶夸我字写得好。……“我们又参观了烈士陵园，在去的路上，爷爷一直都在问‘SS到了吗？’还说一个都不能少。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同名的电影。但从中也可以看出爷爷对我们六个一视同仁，同样的关爱，缺一不可。“在烈士纪念馆，爷爷您很认真地向我们介绍您的母亲之前，还赠送给我们您的父亲和母亲的合影。我知道了资助我们是她临终前的遗愿。我心里非常地尊敬这位优秀的女战士，深深地感激这位慈悲的老人。她一定是希望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的孩子能够得到受教育的机会，能够有好的成长环境，能够成才。我们一定努力！“我们又一起吃了晚饭。当时爷爷说，让我们一家人聚一起好好吃一顿饭，还特意强调了‘一家人’。我心里真的感觉很温暖。我知道爷爷奶奶和我们相处过程中，都尽量用轻松的语调，幽默的话语，为的就是不想让我们拘束。我很喜欢你们的北京口音，大方、干脆、亲切。那个下午，我们都过得很开心！”ZY： “……，我一直认为您和华奶奶都应该是很严肃，一本正经的那种类型的人，一接触，才发现您们竟是那般蔼然可亲，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我很震撼，很意外，但更多的却是一些不知名的感动。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您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情！北京人的热情！“您赠的照片被我小心地贴在了那个本子的第一页，并且还写上了几句表示敬意的话。那个珍贵的本子准备抄一些我很喜欢的诗或句子以及一些读后感。现在我已经在本子上面抄了几首了，比如：曾卓《悬崖边的树》，汪国真《热爱生命》，聂鲁达《似水年华》等等……“对于未来，觉得有些迷惘。以后很可能去支教。生命不在于长度，而在于拓展宽度，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帮助别人……”SS：“……,说实话我第一眼看见您的时候就觉得您很熟悉，就像亲人一样。当然，华奶奶也一样。您身上并没有有钱人的高傲。相反，却觉得您很亲切，慈祥。……还有，就是您的父母，说实话我也很佩服他们为祖国做出了那么多的奉献，祖国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儿女才能像今天一样繁荣、富强。”看来这次聚会产生的效果很好，影响深远。孩子们一天天成长，思想日益成熟，学习更加努力。 （三）聚会半年后，好消息传来，ZY、WJ、XM均以全免成绩顺利考入淮北中学高中部。之后，在我们往来的书信中，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孩子们学习的困难、奋斗、比拼、进步。即使在双胞胎姐妹之间，每个学期也都要互相比较总成绩排名的变化。在我国目前的经济大环境中，在现行教育体制下，对于农村的孩子们来说，今后要想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要想踏上理想的人生道路，也只有参加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竞争之中。这段时间我注意不给她们压力，不作有关学习成绩的询问，尽可能帮助和启发孩子们自己对所学专业做出选择，充分尊重孩子的个人意愿。很遗憾，2014年，年纪最小的SS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高中，家里为她另做了安排。这件事情使我们心里很难受，但是只能尊重孩子的法定监护人的决定。从2015年开始，孩子们陆续进入高考战场。尽管当时淮北中学的高考录取率比较高，但是江苏省的平均录取分数线仍然是高高在上，让考生和家长望而生畏。令人鼓舞的是，经过三个年头的努力拼搏，五个孩子先后跨入了高校的大门，特别是有两个孩子克服了巨大的困难，实现了自己选择美术和音乐特长专业的愿望。我们由衷地为孩子们感到高兴。（四）在我国经济快速发展的大局下，江苏又处于经济发展领先的省份之列，前些年苏北地区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有了较大改善。进入大学后，孩子们都有了手机，XY1作为大姐姐，牵头组了一个微信群，叫做“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也被邀请加入了这个群，大家沟通信息，交流想法要比当年写信快捷多了。当然，一对一的私微仍然保留着，孩子们依然希望在一些特殊问题上听取爷爷的意见或建议。我则应用这个微信群，继续传递老一辈的革命精神。俗话说，女大十八变，2018年，五个孩子在微信上发来了自己的照片，让我们又惊又喜。孩子们五年的成长变化太大了！与12年前的照片相比较，更是完全对不上号了。 2020年1月，四川峨眉山市编辑出版了《峨眉历代人物传略》。母亲的传略被收入书中，标题为《共和国女部长—杨纯》。 我把母亲传略的电子版发给孩子们，让她们有空时读一读，对她们的太奶奶有更多的了解。我对孩子们说，“想想也真是很感慨，母亲在战火纷飞中领导抗日斗争时的年纪，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岁数呀！”孩子们陆续发来了读后感。WJ：“一直觉得太奶奶是个非常伟大而又慈悲的人。在战争年代，巾帼不让须眉，怀着一腔爱国的激情，经历那么多艰险的时刻(现在我光读着这些文字，都觉得惊心动魄)始终在抗战的一线奋斗。在和平年代，依然为了改善民生各处奔波，用实事福泽一方百姓。真心地敬佩太奶奶的仁心和大爱，非常感激她的帮助，让包括我在内的许多贫困的孩子都能有拥抱知识的机会。今天读了太奶奶的传记，感觉和她的联系更深了，我想冥冥之中是爱在将我们连接着。”ZY：“看完这些文字，在我的心里引起了极大的触动，太奶奶真是一位伟大的革命战士！智勇双全，不屈不挠，关爱人民，不忘初心，太让人敬佩了！18岁的年龄就冲在领导革命的一线，挽救民族安危，回想起我的18岁，只是一个幼稚的学生。尤其是太奶奶为了革命事业剃光了头发，感人肺腑，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为了革命，舍身忘我！正是太奶奶这样伟大的革命战士的忘我奋斗，才有我们今天祖国的繁荣昌盛，虽然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但是太奶奶这种精神，无论何时都要继承和发扬！”XM：“真的谢谢爷爷给我们发来关于太奶奶辉煌而有意义的人生，看完之后我真的很敬佩太奶奶，既庆幸自己生在了这个和平美好的时代，又有点向往太奶奶不管在多艰难的处境都能迎刃而上，真的有那种女战士的样子，让人心生敬佩但又让人心疼，那时候太奶奶同花一样的年纪就已经扛起了责任，现在的我们也应该像太奶奶一样，不管生活怎样，都应该对自己负责，对家人负责，甚至对社会负责，让自己变的更加坚强勇敢。也觉得很幸运能够和太奶奶，张爷爷成为家人，真的太开心了。”XY1：“拜读完太奶奶的传略，真是感慨万千，在那样一个年代，太奶奶刻苦求学不断追求先进思想，有勇有谋，不惧强敌，奉献出自己的青春与敌人斗智斗勇。正是有了像太奶奶这些革命先驱才有了如今我们的幸福生活，历史不会被遗忘，英雄永垂不朽！感谢爷爷带我们走进太奶奶的经历，让我们了解一位伟大的革命英雄的一生！” （五）光阴荏苒，从2019年开始，孩子们又面临着大学毕业后的就业竞争或者是为获得继续学习机会而拼搏。到2020年夏天，XY1、XY2和XM完全依靠自己的顽强打拼，大学毕业后在南京和苏州分别获得了专业对口的比较理想的工作岗位，使我们松了一口气。让人惊奇的是，2020年2月，在山西财经大学新闻学专业学习的WJ用微信发来了一个考试分数表，并在微信中说：“爷爷，想和您以及华奶奶分享我的好消息，昨天考研成绩出来了，看到结果很开心，本来想通过复试，拿到录取通知书再告诉您，但还是想先和你们分享我的喜悦。因为您和华奶奶一直很无私地帮助我们，给予我们很多关怀和鼓励，一直没能有机会报答你们，也很惭愧自己不够优秀。虽然最终结果还不确定，但我一定努力，不辜负你们的期望。发这个成绩纯粹就是想让你们开心开心。”原来，WJ以专业考试排名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双一流”的湖南大学新闻传播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 8月12日，她又用微信发来了湖南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照片，我们真的是非常开心！ 好事成双！今年4月，江苏常州工程学院音乐系应届毕业生ZY又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她在微信中告诉我们，她已经被上海音乐学院录取为西方音乐研究方向的硕士研究生。7月7日，录取通知书的照片发过来了。ZY写道，“这个通知书对我意义非凡，我一定好好保存，接下来的日子加倍努力。”确实，对孩子来说，能够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真是不容易啊！ （六）十六年过去了！此时此刻，梳理和回忆与母亲的嘱托相关的一件件往事，我们真正体会到母亲的伟大、慈爱和睿智。她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生前签署了捐献遗体的文件；她热爱人民，把自己的钱实实在在地用于老区贫困家庭的女童教育，倾尽自己所有，回报老区人民当年支援和保护的恩情；她也预见到自己的子女在落实她的嘱托的过程中，肯定会遇到一些困难和曲折，从而会接受现实生活教育，主动体验民情，积极开阔视野，脚踏实地解决问题，和孩子们一起成长，并且把她那一代共产党人的思想和精神一代代传递下去。妈妈，我们成长了，你的嘱托完成了。我们永远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