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边拾粹】之六：“金陵闲人”作篆记

默子胡任之

【砚边拾粹】之六：“金陵闲人”作篆记

学不可以已。
二十岁时，予于长沙湘春街西园里，从白石翁弟子李立先生问印学；二十七岁于广州光孝寺，从白石翁弟子谢梅奴先生学印；四十岁后，业余鬻印，所谓“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也。至今凡三十五年，而于治印一道，或堂奥莫窥耳。
近日，得闻一逸事：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以当代词学大家唐圭璋先生为旗帜，编成“中国当代学界第一部师门谱系”——唐门学谱。于此盛世，跃跃欲预。师大同门、麓山诗友谭公解文先生评述曰：

愚意以为，此等学谱，若在梨园，韵唱相传，身手相肖，则可；若在学界，百年以前，耳提面命，师徒相规，亦可；若谱以今时学界，则谬矣。今日之博硕之徒 ，师从多方，书读百家；又有各种媒介信息滋其源，其道观学理或与师同，或与师异，名为一系，实出多门，岂可以一谱而框之？是必削足适履，有其名而无其实矣。

诚哉斯言。
譬若学印。白石翁尝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师祖白石作印，以单刀取势，纵横恣肆、疏密大度；乾坤捭阖、虚实相生；大刀阔斧、强悍霸气。而梅奴师父作印，则双刀为用，字字得汉印浑穆、清润之精髓，款款有瓦当、钱币之古意；其印风，冲刀摄齐派之气格，切刀蕴浙派之情趣，朴茂凝重，坚劲爽丽。其以刚毅严谨之治学之心、转益多师之治印之道、鬻印自洽之坦然之度，摹写人生，刻画时代，终成统齐派、浙派精神为一体，集南派、北派印风于一身之篆刻大家。
予以不敏，学印四十余年，印面布局除依白石师祖之纵横二刀之规、微观线条除遵师父谢梅奴左右点缀切刀之矩，余则一任心性、随文赋形，所谓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当古则古，当今则今，所谓自师门程式者始入，以我手写我心者既出耳。
故谓学不可以已，是真学也；学不囿于师，乃尊师也。
辛丑季秋有日，予应邀与常德、桃源诗友至桃花源桃仙岭景区，做一日“踏秋之游”。其间三次接快件催告电话。如家启封，得师大校友、麓山诗友楚安兄惠赠之随笔美文《看云集》《浴风集》；耽读竟夜，几一气罄卷。楚安兄以一介书生，自教师做起，中道为官，政声大著。无可如何，宦途有以，正值有为之年，遂尔致仕赋闲。尽释抱冰公事之累，全得挂冠而归之乐。爰赋五律二章并石印三方为酬。诗曰：

其一
漫回仙境道，欣读溢香书。
随笔容斋埒，鸿篇揆策餘。
悬刀王浚梦，致仕汝贤琚。
桓树逢春发，车溪在楚闾。

其二
学而优则仕，轮也转无涯。
霁泽浏阳柢，松苞岳麓花。
六经堪注我，四部足名家。
读石斋中月，清枫浦上槎。
四部：楚安兄所著之《琢磨人与琢磨事》《读石斋听雨集》《看云集》《浴风集》

▲ 为楚安兄治印之印屏 ▲ 为楚安兄治印：兰气怀人 印章既寄，楚安兄以拙诗并印章贴其微友圈，获赞颇夥。更有皖籍学人、南京财经大学教授、桐城学派及陈独秀研究专家石公钟杨先生，以“金陵闲人”印文、铁线篆长条章命刊。
予始之以三喜，继之以三惧；惧喜之间，方寸乱矣。何哉？
楚安兄以缙绅之身，念同泮之缘，为予拙艺，敬之说项，引援远贾，一喜也；石公以悭面之缘，降意命刊，二喜也；命刊之印，指定以印制最难之铁线篆作印，三喜也。
然则学艺不精，惯视铁线篆为畏途，一惧也；丙申罹患中风，虽后遗无虞，而手心失调，凡作书、治印时，刀笔难任，二惧也；既惭身无长物，更愧久束湿薪，平时治印之章料，多为印主自将，箧中所有，多难伸之隐，三惧也。
稽其秦之官私玺印、半通、封泥，形制不一而体遵大、小之篆，虽繁简不同而结构皆圆，其形可肖；秦寝汉兴，其印分朱布白、屈曲密填，其风虽改而结体未变，其貌可摹；至于魏晋，缪篆勃兴，杂参隶法，其神可摹。从兹而后以迄于今，流行风起，传统见弃；淳漓代降，私心自用；以丑为美，随心所欲；坏前人之矩矱，失风雅之纯真。
故铁线之篆，于印道一门为拦门之虎。铁线篆者，秦小篆之一种。自秦代《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等玉筯书风中脱出；以其用笔圆活、细硬似铁，首尾划一如线，故名。前之玉筯篆、后之元朱文者等是。

庄子曰：“天地有大美。”大美者，一曰形之美，二曰道之美，三曰德之美。形之美，曰充盈，曰精致；道之美，曰通达，曰刚健；德之美，曰包容，曰不伐。故作铁线之篆，须以内心之自由淡定、清平安宁，始可得匀净之线条、沉静之体态；须以不媚之心、不娇之态、不乞之志、不怜之情，始可有矜持疏朗、落落大方之面貌。清王澍《竹云题跋》云：“篆须圆中规，方中矩，直中绳。篆书用笔须如绵裹铁，行笔须如蚕吐丝。篆书有三要：一曰圆，二曰瘦，三曰参差。圆乃劲，瘦乃腴，参差乃整齐。三者失其一，奴书耳。”

以此观乎予“金陵闲人”之作，三喜是实，三惧亦真，而三要则差之千里也。
故谓：学不可以已。

时维二0二一年十一月廿一日 奏刀
岁次 辛丑 孟冬 中澣 拓印
桃源诗隐 默子 记于沅上好吟秋馆

▲ 为石公治印之印屏 ▲ 为石公钟杨先生治印：金陵闲人 ▲ “金陵闲人”闲章之边拓

【附一】湖南理工学院教授、师大同门、麓山诗友谭公解文兄

读胡先林《砚边拾粹·之六》感言

余之学长胡公先林字任之者，饱学之士也。其人能诗能文，善书善印。阅其《砚边拾粹》，可略知之。

余同窗中多诗文高手，亦不乏书法名家，偶有工于篆刻之辈，然集诗文书法印篆于一身卓然而成家者，任之为余所仅见也。余曾以诗文自负，比之任之已增愧赧，书法尤不能望其项背，至于金石一事，则茫茫然未窥其途径也。

是余素钦服任之，惜斯人生未逢其时，居未得其地。若处清末民初之际，国粹盛行，应可优游士林，侧身学界；若居京沪繁华之都，世风多变，或可交结权贵，引领时潮。然今日任之以布衣蜇居于桃源一隅，其幸耶抑或不幸耶？余未知之。然观彼行状，或躬耕于园圃，或游戏于诗文，或沉迷于金石，是自得其乐矣。

呜呼！余知之矣，任之非不乐矣，时人不识其乐矣。

▲ 自题“砚边拾粹”

【附二】
解文兄转侯君伟鹏先生《读谭教授<读胡先林砚边拾粹之六感言>偶成》五律，次韵奉和2021.11.27
解颐欣领者，奉答愧潸然。
赤子无多用，穷经枉慕贤。
业艰家国报，身结杌樗缘。
三径桃源阔，待迎诸路仙。

侯君伟鹏先生原玉
读谭教授《读胡先林砚边拾粹之六感言》偶成
我慕胡君乐，身心适自然。
读文知俊逸，赏印仰高贤。
趣合渊明意，情融白石缘。
桃源名胜处，应是半神仙。

▲ 好吟秋馆 君子兰

【附三】
宗浩 《“金陵闲人”作篆记》读后感


任之老爸台鉴：
今天周日加班，时间比常班要迟一些。到办公室，已是十点了。打开电脑，就看到了你的大作。
很高兴成为《“金陵闲人”作篆记》的第一位读者。花了半小时，读了两遍。你要我提意见，我没什么可以多提的，印章一道，非业余者可以置喙。
学不可以已，特别好。孔夫子云，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相信刻印是老爸的一大乐事。
我的记忆里，老爸刻印不辍，是符合君子印象的。
在二楼，那时候大书桌还摆在那里，毛毯铺在上面，我常常能听刻刀接触石头的摩擦声，绵密而悠长。
那时候老爸还在壮年，时常用“武力”使我屈服。我就想，这回该轮到这坚硬的石头，体会体会老爸的“有力”了。绵密紧实的刻印之音，也算是我的金石之“乐”了。
有时候我总是觉得，老爸和你的一帮中文系同学们，活脱脱像古时候的人物。
金石篆刻，书法音乐，技，小道尔，其用不外乎修身；在现代而言，却有着传承文化的积极作用。
也许老爸应该穿越回周朝，回到礼崩乐坏前的世界，做逍遥游。
代向老妈问好。大抵半月前，与老妈单独通过一次电话；没有和你讲话，老妈说，你出去喝茶了。
这里暖气已开近二十天。老家天气冷，又无暖气，与老妈善自珍摄。
即颂
寓安！
慎之 即日午休前 奉复于 韦时八楼

（任之注：韦时，京西中关村韦伯时代大厦；即日，2021年11月21日；慎之，宗浩字）

▲ 白文印 守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