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银杏树掉叶的时候,总是赶上清冷的初冬,那一片一片黄叶在雨中飞舞,几分不舍,几分无奈,几分缠绵,让人心生凄凉。就在这样的一个季节,我接到姐姐的电话 :老嘎换新房子了,你要去热闹一下吗?我沉默了一会,说:我还是不去了,你和父亲去代表一下吧。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嘎是奶奶认的一个叔叔,比奶奶小,我们都亲切地叫他老嘎。记忆中的老嘎常穿着一件藏青色棉袄,头戴一顶灰色毡帽,红光满面,声音洪亮,一天乐呵呵的,待人和蔼可亲,还会吟诗作对,经常给我们几姊妹讲秀才做对子的传奇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嘎不仅有才,还是种田的好手,也会手艺,是一个捡瓦匠。传统木房子,每两年捡瓦维修,否则漏雨。秋收结束,挨家挨户都请他,老嘎都免费为大家帮忙,从不计报酬。谁家种田忙不过来,老嘎也主动帮忙犁田犁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听父亲说,老嘎的老家不在我们寨子,因为父辈是地主,被流放到我们寨子上来的。刚来时,什么都没有,老嘎就在一棵大银杏树下搭了一个茅草棚子,算是安家了。老嘎很会选址,屋檐下就是一个大水渠,龙洞水哗哗流过,水渠下是一坡梯田。夏天,银杏叶茂盛,梯田里的秧苗郁郁青青;秋天银杏叶金黄,稻谷成熟。真是秋风拂杏黄,稻香伏水岸,白水映茅房,人在画中游。老嘎仿佛生活在诗中,在画中。我常常和姐姐争论,她说:老嘎那么有才,生活的地方很有诗意,仿佛是陶渊明,是隐者。我却说:老嘎的屋门前差一座小桥,小桥流水人家,更有诗意。殊不知那美句后面还有一句是“断肠人在天涯”,而今想来,真有点像老嘎这一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印像中老嘎总是一个人,在他那低矮的茅屋里生活,幼时的我最幸福的事就是周末放学回家路过他家,老嘎总是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春天必有“香椿炒腊肉”和“竹笋炒鸡蛋”,秋天就是“青豆炒鸡蛋”,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都还舌有余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嘎不是一个人,他有两个儿子,都在外面读书。那时还没有掀起打工潮,老嘎就靠他双手种田卖粮,供两个舅公直到高中毕业。遗憾的是,他们都与大学擦肩而过。那个年代,在农村,高中毕业已经是高学历了,两个舅公分别走出大山,到私立学校教书,然后各自在当地邂逅了自己的另外一半,成了上门女婿。银杏树下,茅草屋旁,老嘎又成了孤身一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嘎很爱他的孩子们,儿子建房,他千里迢迢送钱送粮;孙子出世,他送粮送蛋。每次送去回来都要到我们家来耍,和奶奶拉拉家常。孙子又长高了,会喊“爷爷”了,越来越调皮了;儿子的房屋是平房,有三层高,等装修好后就接他去养老……老嘎眉飞色舞的地讲述着,见他高兴,我们也为他高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一年一年的过去,我从小学读到初中毕业,仍然只见老嘎一个人在银杏树下,茅草屋中生活。只是每年过春节,我家火铺上一定会坐着三个老人——奶奶、大公和老嘎。大公是父亲的伯父,没有孩子,是五保户。老嘎总是给大公唠叨说:山高路远,儿子儿媳带着孩子,不方便回家;自己家太小,大家回来没有住处。大公耳朵聋,根本听不见老嘎在说什么,只是看着老嘎一张一合的嘴唇憨憨地笑。奶奶则笑着附和:嗯,冬天,冰冻大,不能叫他们回来,小心冻着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晃,我高中毕业了,老嘎已是古稀之年,他把舅公们没有实现的大学梦寄托在我身上。那年暑假,每隔几天,老嘎就要到我家,焦急地问:分数出来没?当得知我过了本科线后,老嘎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开开心心地回去了,就再没去过我家。我们一家却在为将要上大学的费用而愁眉苦脸。那时正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候,姐姐读师范,三妹读高中,小妹读初中。一开学就要上万元,去哪里筹集资金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夏天在蝉鸣的聒噪声中晃得飞快,开学季很快来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飞到了家人手中。一月不见的老嘎又来了。他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钱,有一百元的,五十元的,更多是十元的,整整两千元。老嘎说:知道你们这几年艰难,我把我去年的粮食都卖了,筹得这点钱,给你们送来救急。那时候谷子八毛多一斤,筹集两千元,要卖掉近三千斤谷子。很难想像,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是怎样每天背着百多斤谷子,爬坡下坎,翻山越岭,步行三个小时的小路到集市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嘎的好,我铭记于心。大学毕业后,我工作了,每次回去都要去老嘎家坐坐,拉拉家常。老嘎背有些驼了,但仍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他乐呵呵地说:“孙子们上学,儿子压力大,打工去了,自己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坚决不给孩子们添麻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中途老嘎又搬过一次家,这次不是背井离乡,不是因为曾经的特殊身份,而是原来那个茅草房成了危房,政府扶贫工作,给老嘎在茅屋旁修建了一所木房子。老嘎很开心,他说:党的政策好呀,再不用担心锅里落草鞋虫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我成了家,奶奶离世了,父母也搬出了老屋,我也很少回家。最后一次见老嘎,是去年春节后,我们几姊妹回家给老人上坟。路过老嘎家,已是耄耋之年的老嘎,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佝偻着腰,蜷缩在灶台前,两眼浑浊,脸上手上全是锅烟墨,锅里烤着几片油炸和糍粑,都有些糊了。我上前叫他,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只是喃喃细语:我有点饿……饿……饿了,就……临别时,看着老嘎屋后那棵光秃秃的老银杏树,我哭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姐姐回来告诉我,老嘎这次搬家,全村人都来帮忙,他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孙子的孩子,都来了,还请了乐队,敲锣打鼓,热闹了几天几夜。我想老嘎这一生总是替别人操劳,家里冷冷清清的,这次他终于是主角了,这次搬家,总算四世同堂热闹了一把,他应该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雨,沙沙下个不停,那一树银杏叶在雨水的敲打下纷纷凋落。“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他乡已是故乡,老嘎将永远定居在那棵老银杏树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突然想起李国文在《桐花时节》中写的这一段:“据说,人就是这样的,在一生中,不停地把自己的心一片片撕下来,给爱你的人。所以,一旦生命终结的时刻来临,丧钟在敲响,你会牵挂你的每一片心,而不愿离开尘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又在想,老嘎就真的了无遗憾了吗?</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