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生命中的半个“故乡”

胡治平

　　人言：“女婿半个儿。”是否，妻子的出生地，亦可作为我生命中的半个“故乡”？辛丑年农历正月廿九日，岳母去世；同年农历十月十二日，岳父去世。在相隔不到九个月的时间里，两位老人先后离世。

　　岳母患的是白血病，虽曾一次次往返医院，花钱尽力医治，最终无果，自病发到去世，前后经历不到一年时间。岳父从来疏于家务，岳母一生对他倍加呵护，一年里想出门做几天客都很难。岳母去世后，岳父悲凄不能自已，五十五年的相伴与守候，他所要承受的寂寞、孤独与难舍，儿女们如何能解？就在岳母去世后的第二十天，岳父第二次患脑梗，因离市区较远，错过最佳救治时间，从此再没有站立起来。开始还可以正常吞咽食物，后来靠管子往胃里打了三个多月的流食，七个多月后，最后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终于走完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历程，那情状让几个子女看了，真觉心酸不已。

多年前父母去世后心中的那种空落，在岳母与岳父去世后又一次占据了我的内心。虽说每个生命只要来到这个世上，富贵也罢，贫穷也罢，都必须面对死亡，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但那份永久的别离带来的思念与伤痛亦只有交付给时间，由时间去慢慢稀释与忘却。

　　岳父一辈子爱酒，几乎每天都要独酌，但酒量不大，岳母生前总爱说他：“好酒无量。”有一年，那时我在农村当老师，在我家附近的马路上，不意看到岳父急急忙忙走着往家赶，我上前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在镇上与熟人喝了点酒，一上班车就睡着了，醒来后才知车子已将他带到了另一个乡。想想，倒觉得岳父的可爱。于是，骑摩托车将他送回了家。

对于酒，我一向不喜独饮，只爱扎堆作点兴。每次去岳父家，翁婿两个便有了伴儿，欢喜对饮。岳母的菜做得很好，颇合我的胃口。我总对妻子说：“这是你爸一辈子的口福啊！”岳母很爱岳父，虽然岳父的脾气不好，爱耍性子，一句话不好就怒了，但不管有理无理，总能得到岳母的包容。甚至可以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岳母再忙，每天的晚饭桌上，总会摆上岳父可口的下酒菜。岳父吃菜很细，讲究些精致，喜荤不喜素，酒也喝得文雅，端起杯子来，小口抿着，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那间逼仄的砖木老屋堂前，平时吃饭，岳父一直坐在进门的左边，夏天一张板凳，冬天一只火桶，那是他的专属位置。如果遇着逢年过节，儿女们聚了，才会把他请到桌子的主位上坐了，然后大家推杯换盏，其乐融融。这样的时光，岳母是最忙碌的，但她觉得很开心。那样的场景，如今回忆起来，饱含着多少诉说不尽的思念啊！

听妻子说，岳父年轻时在村里的戏班子中唱过戏，惯演生角。在我因缘走近岳父后，我眼里的他一直是一个较刻板的人，便总止不住想象他穿着戏服站在台上拖音带腔地唱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状。而台下的岳母正是如花的年纪，她内心一定欢喜无限吧。

说喜悦也好，说责任也罢，岳父与岳母健在时，每逢快到一年三节，我就问妻子：“哪天去你爸妈那？”于是择定日子，一家三口便欢喜出发了。平时有空，也会去看看两位老人。而今，岳母与岳父相继走了，我的生命里，从此再也没有了那样温暖的探望与相聚。我生命中的半个“故乡”，曾经渴望走进的脚步，只剩下伤感与迷茫。我多想把这种责任担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像父母去世时那样，把与他们在这人世的交集时光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可是尘缘有定，徒留伤叹。人生至境，虽苦犹乐；尘世总好，眷恋无期。

　　岳父因病卧床的那些日子，他有时会咿呀地说着话，会长叹，会发怒，会流泪。我有时弯下身子喊他：“爸爸。”他会“唉——”地长声答应。他一定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他是在恨自己患上这样的病吗？他是在抱怨我们不该让他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吗？但是我们只能让他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虽然我们也会说些抱怨的话。我们只能看着他的生命如灯油般慢慢耗尽，最后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然后离开这人世。人生竟然有如此痛苦，如此不由自己！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样的话语，只有经历过了，才能用心感知那深沉的内涵与悲凉！

　　落木萧疏人已远，再回首时已是梦。我生命中的半个“故乡”，从此只剩下慢慢地忘却。与岳父岳母生前那样温暖的相聚永不复有，从此只剩下一年三节坟墓前香烛草纸那薄薄的祭奠。

人生是一场活，亦如一场梦。活着，我们记忆着，最后我们也将被永恒地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