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是棵树（原创短篇小说）

云蒙牧歌

鲁秋风常说，娃娃读书，成绩好与不好是生就的。他要是棵草，你要他长成一棵树，那是不可能的；反过来，他要是棵树，你要他长成一棵草，那也是不可能的。

鲁秋风夫妇常年在外地打工，儿子迪迪刚学会走路就丢给了老母亲。

叶慧贞经常听到同事们讲谁谁谁的儿子考上某某重点大学，谁谁谁的女儿考上某某名牌大学，羡慕得直咂嘴。迪迪小学六年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叶慧贞为儿子的成绩暗自得意，觉得儿子应该是棵树。可是迪迪一上初中，成绩就越来越跟不上节奏了。叶慧贞心里就有些发毛，问鲁秋风，你说儿子是棵树还是一棵草？鲁秋风瞟了她一眼，无关痛痒地冒出一句，如果他是棵草，你要让他长成一棵树，那是不可能的。叶慧贞不甘心，与丈夫较劲。她说我偏要儿子长成一棵树。我这就回家陪儿子读书去。我要守着他长成一棵树。叶慧贞只要决定干某件事，鲁秋风是阻挡不住她的。

叶慧贞突然回到家，惊得婆婆一双老眼盯着她转，听叶慧贞说她是回来守迪迪读书的，眨巴两下眼皮就垂下了，仿佛别人夺了她饭碗似的，心里沮丧得很。

迪迪放学一进门，婆婆还是强装笑脸招呼孙子，迪迪你看，谁回来了？迪迪只淡淡地瞟了一眼叶慧贞就溜进了自己的房间。叶慧贞的微笑就冻在脸上。婆婆赶紧圆场说，迪迪每次一回来就先忙作业。叶慧贞的窘脸才解冻了。

饭菜端桌上了，迪迪还猫在屋里。叶慧贞问婆婆，迪迪的作业一直都很多吗？婆婆说是呀，每天都要在手机上查资料完成作业。叶慧贞蹙了蹙眉，有些疑惑，就轻手轻脚靠近门口。婆婆感觉儿媳有些不相信自己，盯着叶慧贞的背影冷了脸。

门没有关严实，留了一条指宽的缝。叶慧贞顺着缝朝里瞅，迪迪双手铺在书本上两手擎着手机，两拇指飞快地点动，无声地笑得很欢实。叶慧贞推开门，迪迪惊慌地往怀里藏，又假装拿起笔瞟了一眼母亲。叶慧贞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还是很亲切地叫，迪迪，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叶慧贞问了迪迪很多学习上的事，迪迪绷着脸一声不吭，只管吃自己的饭。婆婆看到叶慧贞很失落，就说迪迪，妈妈问啥子就说噻。迪迪谁也不看，闷头吃完饭把碗一丢又往房间里钻。叶慧贞对着迪迪的背影说，以后莫在屋里做了，拿出来。叶慧贞的口气像命令。迪迪顿了一下，还是进了自己的房间“嘭”地关上了门。 叶慧贞久久盯着那扇关上的门，眼睛眨巴眨巴泪水就来了。婆婆就宽慰她说，从小没在一起，生疏，久了就亲了。叶慧贞想了想问婆婆，迪迪每次做作业都要在手机上查资料吗？婆婆说她又看不懂那玩意儿，反正去看他时，迪迪就拨两下说，你看嘛奶奶，我是在查资料哇。我就只好说，迪迪好好读书哦，莫光耍游戏哦。迪迪就说我晓得呀奶奶。叶慧贞就说妈，你去看时他还拨两下？婆婆说是呀。叶慧贞两手支肘抚额叹了口气说，妈，你把迪迪房间的门开条缝，莫让关严了。婆婆不解的看了看叶慧贞，还是拿钥匙开启了门，迪迪已睡下了。

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叶慧贞没合过一次眼。躺在床上，脑袋仍像在火车上晃荡似的，脑子里不断闪现迪迪在手机上先拨两下再给婆婆看的动作。她困倦极了，脑袋晕晕乎乎却无法入眠，看看时间，零点多了。她翻身起床轻轻启开门，蹑手蹑脚靠近迪迪门口，猫着腰往里一瞅，迪迪兴致勃勃地把手机整得吱吱叫。她一步就闪进屋，迪迪不及防，手机就到了母亲的手上，原来是在玩王者荣耀。叶慧贞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别影响睡眠，需要查资料再找我要。迪迪一噘嘴，唿地滑进被窝，冰冷的脊背给了母亲。叶慧贞转身欲带上门，婆婆已立在门口，一脸的疼痛和不安。其实婆婆也一样睡不着，她在心里反复琢磨儿媳的心思，听到外面的动静马上就出来了。

叶慧贞挽了婆婆的手催，睡吧睡吧。走了几步，婆婆不放心地小声问迪迪怎么了。叶慧贞说玩游戏，都上瘾了，难怪成绩越来越差。婆婆就说，我又不懂，总以为他在查资料。，哎呀，你回来也好，我就省心了。婆婆的自责掺杂了赌气的成分，感觉儿媳在埋怨自己没看好孙子似的。

早晨叶慧贞照料奶孙俩吃了早餐，目送迪迪背了书包上学去了。对婆婆说妈，我出去办点事。婆婆见儿媳眼睛好多血丝，就说睡哈嘛，有事下午再办也行呀。叶慧贞说没事的妈就出了门。婆婆看着儿媳急速扭摆的腰肢，风风火火的样子，感到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一股惆怅漫上心头，凉凉的，酸酸的。

叶慧贞遍访了全镇几家教学辅导班，选了较为满意的一家，为儿子报了语数英语和物理四门主要课程。周末，尽管儿子很不情愿，也不敢吭声，在母亲不可抗拒的眼神下，还是乖乖地去补习班了。

叶慧贞一回来，家里的一切事务都包干了，婆婆原本有序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她闲得无事可做，一坐下就打瞌睡，晚上则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叶慧贞就说妈，你出去转转嘛，活动活动，老坐着会感冒的。要不到床上躺躺？

转转，啷咯转？巴掌大的小镇生活了这么几十年，哪个旮旯不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有啥子转头？该不是碍你眼了吧？婆婆心里这样想着，还是极不情愿出去了。

婆婆转了一条又一条街道，小镇就那么大，半天不到，婆婆就转完了。小镇上的人都没有出门溜达的习惯，无事可做的老人们饭后要么一起扎堆摆摆龙门阵打打桥牌，要么独自一人坐在门前睁着空茫的老眼看马路上的车来人往。婆婆不会玩牌，以前没啥事就坐在门前和隔壁的任大娘摆摆闲龙门阵。前年任大娘死后，婆婆没事就坐在门前掰着手指等孙子放学。

婆婆走得有些腿酸，就坐在路边桂花树旁的石椅上，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在四处瞎转。这样一想泪水就出来了。这时婆婆的手机响了，叶慧贞在电话上喊，妈，你在哪里耍？回来吃饭了。

吃饭，吃饭后又做啥子呢？婆婆的脑子又打起转转来。一环卫工拖着环卫车在她面前停下了，将地上两个空饮料瓶捡进车把上挂着的蛇皮袋里。婆婆知道自己可以干点什么了。

午饭后，婆婆找出一条蛇皮袋又要出门。叶慧贞问，妈，你拿那东西做啥子哦？婆婆说走累了垫屁股坐坐。叶慧贞说妈等我把碗洗了陪你转转。婆婆忙说你忙你的就走了，生怕儿媳黏住她似的。

叶慧贞回来好一段时间了。刚回来时街坊们都热情地与她打招呼，后来都有意避她，还用怪怪的眼神看她，甚至还有人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三五个一起小声嘀咕。她想听听，假装掉了钥匙停下来捡，这些人就闭嘴散了。叶慧贞纳闷，我到底做错啥子见不得人的事了吗，让人背后说三道四？

叶慧贞回家的主要目的是监督迪迪读书，除了忙婆婆以前那套活儿也一样无事可做，电视剧看多了就看出些门道来，看到中途就猜到结尾，没新鲜感了，后来闲了就去对面文华书店向杜姐学十字绣。

这个疙瘩结在心里好久了。叶慧贞犹豫了好些天才问，杜姐，问你个事，可得说实话哟。这阵子街坊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还悄悄嘀嘀咕咕的，啷咯的哦？杜姐就说我也早就想问你， 觉得是你家事，又不好开口。叶慧贞就说，杜姐想多了，我们是姐妹，有啥子不好开口的嘛。杜姐就说，别个都在说你一回来，婆婆就出去捡废品，说你们婆媳不和睦，是这样吗？杜姐不敢说“待老人不好”，觉得换上“婆媳不和睦”温和一点。叶慧贞说我们没有不和睦呀，我们脸都没黑过一回呢。我啷咯不晓得她在捡废品呢？哎呀，她啷咯恁个做呢？叶慧贞坐不住了，说我去把她找回来。

叶慧贞找到婆婆的时候，婆婆刚从废品收购店出来，正喜滋滋地点那一张张毛票。叶慧贞叫了一声妈。婆婆抬头看到是儿媳，难为情地笑。叶慧贞过去拿过婆婆手中的蛇皮袋，准备往路边的垃圾桶丢，想想还是止住了。叶慧贞为婆婆买来一瓶水，婆媳俩走到没人的地方，叶慧贞恳求婆婆，妈，你不要恁个做嘛。别个都在背后噘我呢，说我们婆媳不和睦。都以为我嫌弃你呢。婆婆辩解说，我无事可做，反正也是转转路，顺便捡捡，也可以挣几个零花。娃娃，这不偷不抢，不丢人。叶慧贞急得想哭，说，这与丢不丢人没关系。妈，为我想想行不行？婆婆就小孩子似的赌气说，好好好，不捡了不捡了。

迪迪不知怎么知道奶奶捡废品的事了，补习回来把书包往桌上一扔，瞪着眼怒气冲冲地质问叶慧贞，也不叫一声妈，而是用“你”。说你为啥子要嫌弃我奶奶，你啷咯不去捡废品呢？再逼奶奶，我就不去补习了，我去帮奶奶捡。婆婆慌忙解释，幺儿，没哪个逼奶奶，是奶奶没事干散散心，捡着耍的，莫听别个瞎说。迪迪狠狠剜一眼叶慧贞说，奶奶，你莫再为她说好话了，我啥都清楚。叶慧贞空洞的眼睛望着儿子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稚气的脸，两股泪水如屋檐的陡雨倾斜而下，颓然地坐到沙发上。

叶慧贞希望在家能找到一份早晚能兼顾到儿子学习的工作，虽然工资远远差于外面打工，多少也能补贴一点家用。她找过几家超市和餐饮店，上下班时间不是太早就是太晚，都无法满足自己的条件。

一个周末早上，一家人吃完早餐，叶慧贞看着迪迪挎着书包去了补习班才后脚出了门。正当她与一工地工头咨询工作的时候，补习班老师打来电话说迪迪没有去上课。这个不省油的灯啊。叶慧贞一急，头就有些晕。她匆匆告别工头马上又打电话问婆婆，婆婆说迪迪没有回家。婆媳俩找遍了全镇的角角落落，迪迪却坐在镇区偏僻的自来水厂附近的小土坡上，手持口琴反复吹奏着一支忧伤的曲子。听着那忧伤的曲调，看到儿子忧伤的面容，叶慧贞那满肚子的火气被这支忧伤的曲子慢慢消融了。琴声就像一根无形的小锯条，在她的心上来回地锯，她痛苦地发出了一声轻轻点呻吟。

迪迪沉浸在曲中，腮上挂着莹莹的泪滴。叶慧贞去抚儿子的头，迪迪打开了她的手，唿地站起来，两眼快喷出火，威逼母亲，必须答应我，不许奶奶再去捡废品。要不，我不读书了。

答应答应，决不让奶奶捡。

你必须找份活儿干，要不奶奶又会闲得去捡废品。

好好好。

迪迪将信将疑。

此刻，叶慧贞像儿子手中被捏住了七寸的蛇，一点都无力动弹。哀哀地说，迪迪，妈妈刚刚已找到了一份活儿了。只要你好好读书，你叫妈妈啷咯妈妈就啷咯。

幺儿（川东人家对孩子的爱称），你啷咯可以恁个呀，她是你妈呀，幺儿——

婆婆又痛又气，颤颤地指责孙子，急得直拍大腿。

迪迪仍强硬地说你不那样就不是我妈。

叶慧贞比以前起得更早了，午饭也让婆婆送到工地上来。因为是按劳取酬，她总是比别人先到一步，在师傅们上班之前就把砖准备到顺手的位置，把砂浆调好，让师傅们一上班就可以开工，不耽搁师傅们的时间，她自己的薪酬才多一点。

刚开始几天上班的路上，叶慧贞总隐隐听到后面有被跟踪的脚步声，一回头，声音就消失了。再走，声音又跟来了，顿时心上发紧，于是就加快了脚步。直到一个周末的早晨，叶慧贞走近工地的大门无意识地回头一看，与躲在远处墙角的儿子的惊慌眼神相撞，才释然了。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跟踪的脚步声了。再后来，每次周末都是儿子送饭过来，在离开的时候，总是走几步又回头看看母亲，目光里满是羞愧与疼痛。尽管没有叫叶慧贞一声妈，但叶慧贞感觉儿子送来的饭比婆婆的更香。

儿子的成绩在一步步提高，次次月考，从最初的全级第二百五十三名一步步逼进前五十名内，叶慧贞仿佛看到了一棵直插云天挺拔伟岸的大树。干起活来总有使不完的劲，走在路上感觉空气是那么新鲜，天空是那么明朗，碰见的每个人都是那么亲切，像都在向她微笑。感到时间也不经用似的，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儿子初中就毕业了。

一天中午，迪迪提着保温饭盒和奶奶一起来到工地上，老远就朝叶慧贞笑。儿子将那份市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递到母亲手上，终于叫了一声妈，又将一沓钱交给母亲。

迪迪看到母亲为了自己好好读书，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初三那年，他悄悄退了母亲为他缴的两期补习费，并请求辅导老师不要告诉母亲，自己每周末假装去补习班，其实去了小镇外靠河边的石灰窑温习功课。夏天在河边柳树下，凉爽；冬天在窑上，暖和。

叶慧贞顿时双泪夺眶而出，放声大哭。

迪迪担心地望望奶奶又叫了一声妈。

奶奶说，幺儿，你妈是高兴呢。

哭痛快了，叶慧贞打开视频，搂住儿子手持录取通知书对鲁秋风晃，发疯似的吼，我儿子是棵树，我儿子是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