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想女皇无字碑

柴中修

　　陕西乾县城北的梁山，龙盘凤翥。位于其上的乾陵，埋葬着女皇武则天和她的老公高宗皇帝。

乾陵庄严巍峨，它是按武则天的旨意修建的。女皇是讲排场的人，这里的一应铺排自然是恢宏大气，且一丝不苟。但我不愿把更多的笔墨用在对乾陵的描写上，以便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

我感兴趣的，是那块矗立在乾陵上面的女皇墓碑。这座重达百吨的墓碑，高两丈开外，宽六尺有余，雕刻十分精致：顶部八条螭龙巧妙地相互缠绕，两侧各有一龙向空腾飞，底座的狮马图，惟妙惟肖地展现了狮子的威严和马的温顺。整个墓碑沉稳凝重，又生机盎然。

可奇怪的是，这座至高至大、震撼人心的墓碑上面，却没有关于女皇的只言片语。至于现在碑上的那些字迹，完全是宋、金之后的人“到此一游”之类的涂抹。这种东西历史对它忽略不计，人们仍然称之为无字碑。

迄今为止，这块无字碑已经在黄土高坡的漫天狂风中傲然屹立了一千三百多年。它在默默地仰望天穹的日转星移？还是在静静地俯察脚下的渭河流淌？抑或是悄悄地聆听后人的褒贬之声？

无字碑对面,是高宗皇帝的墓碑。那上面镌刻着由武则天撰文，中宗皇帝书写的铭文。洋洋洒洒数千言，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尽管经年已久的风雨模糊了碑上的字迹，但字迹上残存的金屑仍在熠耀闪烁。

同是皇帝的一对夫妻，他们的墓碑，一块充满溢美之词，一块却空无一字，这未免令人匪夷所思。

是女皇乏善可陈？这肯定说不过去。

武则天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在腥风血雨、尔虞我诈的宫廷凶险和政治旋涡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用妩媚姿色、缜密心计和残酷手段挫败了情敌，转变了自己的人生；用雄才大略、政治智慧和铁血手腕击垮了政敌，改写了大唐的历史。还是在她老公当皇帝的时候，她就参预朝政，自称天后，和老公平起平坐，“二圣临朝”。当时，满天下都知道这个娘们权倾朝野，在治国理政的诸多重大问题上都是皇帝当家，皇后说了算。她亲政之后更是把宰制天下的气概和能力展现得淋漓尽致，为国家的繁荣富强、统一稳定和文化发展，做出了彪炳史册的贡献。使赫赫有名的“贞观盛世”得以有效延续，为千秋传颂的“开元之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可以说，作为皇帝，武则天文韬武略丝毫不让须眉，她以自己的大智大勇完成了历史担当；作为女人，武则天潇洒了自己的全部潜能。令无数英雄伟男为之仰视。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乏善可陈？

于是，便有了对无字碑的种种猜测和臆想。比如，“女皇认为自己功德无量，一块石碑难以包容，与其挂一漏万，不如一字不写”；比如，“女皇崇尚魏晋士子的孤傲、也想在死后玩一把清高，来个不着一字风流尽得”；比如，“女皇自愧一生做了许多羞于启齿，人神共愤的孽事，还是不写为好”，等等。

对此，我不敢也不愿苟同。这不仅缘于正儿八经的史料鲜有这方面的记载，更因为这些说法，细究起来有些不合逻辑。

树碑立传，将自己的功德勒之金石，千古传颂，万代流芳，是历代皇帝极为重视的事情，女皇更不可能例外。武则天是个性极为张扬，特别喜欢吹捧的人，生来就爱“戴高帽子”。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甘于自己毕生打拼出来的轰轰烈烈，在自己死后的墓碑上留下空白？这不符合她的一贯做派。那“功德无量，一块石碑难以包容”之说，也是不值一驳的牵强附会。武则天当朝时期的沈铨期、宋之问、杜审言和陈子昂哪个不是文章宗工？缩龙成寸地写个碑文，在他们手里应该是小菜一碟。

至于武则天“自知罪孽重大，怕镌下碑文贻笑后世”的说法，窃以为更是站不住脚。“我辅佐先帝三十余年，忧劳天下，你们的爵位富贵是我的恩赐；天下的安定繁荣是我所开创，我朝朝暮暮不敢爱身而知爱人”。这是武则天对群臣的亲口训示，也是女皇登基前对天下的自我表白。从这里，你能看到她心里有一丝一毫的自责吗？

诚然，武则天的一生确实做了不少令人发指的恶事：她从尼姑庵被高宗皇帝接回不久，就与王皇后、萧淑妃争宠。为了扳倒对手,成为大唐后宫的主人，她极尽坏女人的所有恶毒，甚至不惜搭上亲生女儿的性命而嫁祸于人，从而如愿以偿地戴上了皇后的桂冠。但这并没有使她满足，她又开始了对皇帝龙椅的觊觎。用拉拢利诱培植亲信,用残酷打击排除异己，并亲手毒死了本应作为皇帝继承人的亲生儿子。坐上皇帝的宝座后，为了巩固权势和地位，她重用酷吏,滥杀无辜，致使前朝重臣、忠臣丧失殆尽,武氏族人却一个个鸡犬升天。她荒淫无道，对男宠张氏兄弟的娇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给国家的长治久安埋下了极大隐患。

如果按对一般女人的要求看，武则天的这些所作所为确实都“出格”地异乎寻常。她绝对算不上一位好妻子，好母亲。但问题是，武则天哪里是一个一般的女人？她是政治家，女皇帝。她不可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去相夫教子。为了实现自己的雄心和抱负,她会像历史上一切有作为的人君一样，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她的内心深处，只有政治需要，而无善恶之虞。目的和结果，对她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其它，女皇不屑顾及。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女皇，得出的答案不可能是准确的。

即便是豢养男宠，也不必对她过多地加以指责。试问，历史上包括有作为的那些皇帝，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嫔妃成群？有谁以此来抹杀过他们的“圣明”？为什么女皇养几个“男秘”，就为世人诟病？如果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便用男尊女卑的清规戒律来苛求她，这不够厚道，也有失公平。那个癞头泼皮的阿Q，尚有“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的胆量，何况是敢做敢当的堂堂女皇？关于武则天的私生活，清代的史学家赵翼说过这样的话：“人主富有四海，妃嫔动千百，后既为女王，而所宠幸不过数人，固亦未足深怪，故后初不以为讳，而且不必讳也。”这既是为女皇的辩护，也是比较公正的评论。

一个区区文人都能作如是观，傲视一切的女皇当然更不会把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放在心上。以武则天的秉性，绝不可能因此而放弃撰写用来扬名于世的墓志铭。否则，不符合她的性格。

所以，立无字碑应该不是武则天的本意。

我的猜想是，无字碑里藏着的更多东西，可能是中宗皇帝的无奈。

武则天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被迫将皇位传给儿子李显的，是为唐中宗。虽然李显继位后，为武则天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但这不过是给个台阶下，让老娘面子上好看一些罢了。由武则天开创的武周朝已经灰飞烟灭，一切恢复了唐朝旧制。于是女皇不得不情愿地留下了“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的遗诏，然后苦涩地闭上了眼睛。

武则天去世后肯定是要立墓碑的，撰写碑文的事自然得由她的儿子中宗皇帝操心。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首先是武则天的称谓问题。说她是皇帝吧，此时她帝号已去；说她是皇后吧，她又正儿八经地做过十五年的皇帝。加上“二圣临朝”时期，她整整执掌朝政四十多年。这种事儿，按理应当就高不就低，但她做的是武周的皇帝。李氏王朝的皇帝要为曾经推翻本朝的武氏王朝的皇帝撰铭，情何以堪?

再是武则天的生平问题。武则天一身事二君，这两位君主不仅都是大唐皇上，而且还是亲父子。一位是当今皇上的爷爷，一位是当今皇上的父亲。这段履历如何下笔？抹去，违背事实；照录，尴尬至极。皇上的面子往哪里搁？

三是武则天的功过难述。武则天一生干的最大的事，就是推翻大唐，建立武周。如写碑文，这是无法绕过的事实。这件事情，对于她自己，可以说是一件了不起的伟大壮举，但对李氏大唐王朝来说，就是谋朝篡位。如何描写呢？歌功颂德断然不能，大加鞭笞也不可以。皇上一定是左右为难。

当然，中宗皇帝如果有他老娘的胆量担当、聪明睿智和杀伐决断，这个问题也许能够解决。但他却偏偏是一个胆小怕事、昏庸懦弱、窝窝囊囊的家伙。

无字碑之所以无字，也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深植在中宗皇帝心里的那块对老娘的仇恨。高宗皇帝死后，李显曾经顺理成章地接了班。但他继位才五十五天，就被武则天废而代之。他的儿子和女儿因对祖母宠爱张氏兄弟看不惯说了几句闲话，便被武则天威逼饮鸩自杀。皇位被夺，儿女被杀，还要为始作俑者歌功颂德，中宗再不济也难以做到。尽管武则天是他的亲生母亲。

综上所述，我的结论是，女皇的这块墓碑空无一字，并非是女皇想把自己一生的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说，极有可能是中宗皇帝左右为难的无奈所致。无字碑实际上是一座尴尬之碑。当然，我的这个结论和众多说法一样，仅是猜想而已。

无字碑虽然无字，但是有趣。正是它的无字，引来了人们的极大兴致。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站在这块碑前，或毁或誉，或褒或贬。赞扬声中有微词,批判之中有肯定。然而，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历史的车轮已经把女皇的功过是非，成败得失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但无论是谁，都不能不承认，武则天是我国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位叱咤风云的女皇帝。

这一点用不着猜想，更不需要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