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塔下随想

赖立位

道光二十五（1845）年仲秋，罗阳南门外，平溪左侧的山坡上，已是八十二岁高龄的荔川先生潘浦，举头仰望刚刚竣工的文祥塔那高耸入云的塔尖，轻轻地吟起：‘‘倘从此地运有转机，行见人文蔚起，科第蝉联，济济蒸蒸，庶足副余厚望也夫’’，这番心愿，跟随在身边的后辈们或许能听懂，但是深埋心底的痛惜，却没有谁能感同身受。

先生是罗阳人，其家族从明朝初年来到罗阳，经十余世的诗书耕读，如今已成县邑巨族。先生的六世祖是泰顺名儒潘孟浩；先生的父亲潘际美，是筱村竟成书塾创办人林凤鸣先生的女婿，一位熟读经书却英年早逝的名秀才。祖祖辈辈以读书求功名的重任，从小就传到了先生肩上，颇有些份量。

罗阳作为泰顺县城，没有置身县域中央，塔下的溪水往南流，不过五里，就进入福建地域。而往东，就算走上一天，也难能走出县境。尽管位处极偏，但毕竟是县城，是本县政治文化中心！建县以来，代表泰顺水平的读书人，基本上是罗阳人。建县后科举考试所中的文科进士、举人，全都是罗阳人，城外未出过一个。乾嘉之际罗阳的文士，如曾镛、潘学邹、潘学鲁、叶维挺、董正扬、潘鼎、董斿、董廷对、林逢春等等，如夏夜山岗上的群星，璀璨明亮，照遍了山乡！而这些文士，先生可是太熟悉了！

先生是读书人，货真价实的秀才！想起59年前（1786年，是啊，马上就要满一个甲子了）那场入学考试，被录取的个个都是满腹经纶的才子！那一届录取的12名新生，排名第一的是董正扬，排名第十二的是董廷对，先生第八，居中。董正扬于1798年中举人，1802年成进士；董廷对1808年中举人。大清朝泰顺第一、第二名举人，第一名进士，都是先生的同班同学，满满的自豪感！

33年前，初秋霜晨，早起的人发现，南门外平溪边山坡上的文祥塔倒了。那一年，先生48岁，已近知天命。虽然因为家庭生计等原因，自己在科举征途上无所斩获，但是身边的学友们在不停地带来喜讯，甚是可慰。这一年，董正扬出任江西大庾知县，董廷对出任直隶广平知县，潘鼎中了副榜，差点就成举人了。

但是，文祥塔倒了，先生心里隐隐不安。而后，不安蔓延成为伤痛。随着文祥塔的倒塌，罗阳的杰出文士相继故去：

1814年，林逢春，44岁；1816，董正扬，49岁；1818年，董廷对，50岁；1822年，曾镛，74岁；1822年，潘学鲁，85岁；1827年，潘学邹，85岁；1831年，周畯，62岁；1835年，潘鼎，61岁；叶维挺，80岁；1836，董正揄，70岁；1842，董斿，68岁。

至此，罗阳城乾嘉以来的著名文士、诗人、大儒，基本回归道山！山城的文坛，死水一般沉寂。而渐渐地，城外各地，书声琅琅，入学的生员，开始超越县城世家大族。

这些故去者，或亲朋，或故交，或同窗，太过熟络，无法淡忘。每每想到，总是无法抑制感怀。有对英年早逝、功业未及建的叹息，如两位董家的学霸同学；有对参天大树一样的长者逝去的惋惜，如本家学邹、学鲁兄弟。而随着年龄渐长，一些记忆深处的印痕反而更加明晰。

先生博学，善堪舆术，熟谙风水。南门地处周易八卦之离位。离者火也，明也，攸关文运！如果听任离位暗淡，文运将长衰不兴！罗阳城状形如舟，群山如海，舟泊海上，须得桅杆以驻。当初先贤建文祥塔，即委之兼具二者之职。先生心里一直在谋划重建，而世事多艰，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时之未至也。

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八十来临！先生自幼体弱，没有想到竟然活出精彩的长寿！风烛残年，壮心不已！先生誓愿为自己的那些学友找寻传人，为山城重振文脉尽力。从决定自己独力出资重建文祥塔后，两年来，风餐露宿，不辞辛劳，一番心愿，如今终于实现！

回首往事，今生不虚。56年前，先生四兄弟分家，先生分得的家产仅仅是薄田16亩。但是，就以这一点微薄的基业开始起步，苦心孤诣，艰辛经营，终于有成。几十年间，在家里，营造方家洋新宅（即今仍在的进士第）、葬祖父母、父母、兄长，建家族墓冢瘗埋无力营葬族人；热心公益，做了大量慈善事业，如修缮重建东岳庙等等。文祥塔，是先生全身心投入的最后一项大工程。

让先生绝对想不到的是，若干年后，先生的一双孙子，相继进士及第，为先生的修塔愿望写下最好的注脚！

文祥塔

文昌

泰顺县地图

科举之路

泰顺学宫图

潘浦先生《重建文祥塔记》

碑记落款

潘浦先生1815年建造的宅第

潘其祝《会试硃卷》

硃卷上记载的潘浦先生

潘浦先生68岁《自述》

罗阳城今貌

下察溪桥，先生走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