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忆父

lena

　　二零一九年十月，昆明大街小巷红旗飞扬，到处歌唱着《我爱我的祖国》，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庆祝着祖国的七十岁。这一年，父亲七十一岁。祖国强盛、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父亲辛苦一生，本应颐养天年、尽享天伦、享受这一切美好的时候，未想父亲却突然连连住进医院，每日状况如履薄冰，看着父亲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瞬间苍老，全家人心急如焚！医院内外，两种颜色、两片天空！然而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也是这一年，仅仅三个半月的时间，曾经健硕的父亲突然形如枯槁，任凭全家万般地努力与渴求，十一月十八日十九点五十八分，我还是永远地失去了最亲最爱的父亲，那一刻心中的泰山轰然坍塌，世界突然暗黑无光……这一年，冬极寒

失去父亲之后，忽然间，满脑袋想起的都是父亲的好，仔细想想父亲真的只剩好！随便走进家里的一小角，便可以深深地感知：拉开我家耷拉着要掉的厨房水龙头，这是父亲生前在病床上还一直记挂着要帮我换而来不及换下的，这之前我家里哪里需要修理，我从看不上物管专业人员，因为无论老少，父亲总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每次他都是默默无声地修好我家里所有需要修换的东西，默默无声地收拾好了离开。只是因为父亲太能干，没有他弄不好的东西、办不好的事，我竟然忽略了他这些年来他修东西变得满头大汗、越来越慢，其实父亲早已老去，可能早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仍然任劳任怨地坚持着努力着，而我竟然毫无察觉……记得我才装修新房子的时候，因为是跃层又是顶楼，装修人员觉得顶层有个部位防水不好处理就不愿意做，结果是父亲自己买来材料，搭了两块木板，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地在高空为我把防水弄好，这件事至今我想起来心里都凉到发怵，如果当时父亲一不小心踩空了那后果不堪设想，但是后来一提起这事，父亲就安慰我说就不会有事，他心里有数呢，但是父亲当时已经65岁了，而且高空距离足足三层楼……橱柜里，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父亲为我装填好的各种酱菜罐头瓶，上面还贴着父亲手写上去的品类名称和日期；磨刀石静静地靠在橱柜门后，每次父亲来过之后，家里的刀子都锋利无比，而我却从来没摸过这块磨刀石；厨房墙壁上，还有父亲为我们打孔装钉挂好的筷子笼，说安在那地方筷子透气防霉、顺手好拿……我爱看花，为了节约阳台空间，父亲为我把花盆紧紧绑好靠在阳台台阶上，既不影响阳台面积又不会吹掉下来砸到我的脚。父亲还搬来了小假山放阳台上，虽然小，但是爸爸说那是从我出生的地方搬来的。还记得有次爸爸还和妈妈老俩个抱了两大盆漂亮的大花蕙兰来给我，一盆红一盆黄，漂亮极了……而今，父亲已离开了，但是父亲为我留下的东西依然还在，我甚至舍不得撕下罐头瓶上父亲亲手写的名称日期的胶布贴，微信也还一直保留着父亲之前和我发的信息，因为我怕它们如果有天没了，父亲在世界上曾经的痕迹便越来越少，它们在，父亲就像还在，我看到假山已经养活了，我相信蕙兰还会再开出美丽的花朵！

其实父亲一直在，因为他的好一直都存在！1969年父亲从大理师范毕业后正逢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全国上下响应毛主席“面向农村、面向基层”的方针政策，于是他就被分配到了荒无人烟、闻所未闻的大理州漾濞县大山区，那个山区离县城需要步行四十公里山路，那里是虎川箐阿家村，有所名为村小的小学，父亲一个人承包了周边几十公里所有村民子女的所有的义务教育，既是校长也是全科老师。那个年代，物资匮乏与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那里有父亲的青春，一群山一个人！同年爸爸遇上了同样响应国家号召从昆明中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去当医生的妈妈，爸爸工作的山头和妈妈工作的“烧涧公社”山头距离步行两个半小时的山路，本地人形容当地是“两座山头声相闻，一走相逢得半天”！爸爸最早引起妈妈注意的事是：妈妈卫生所旁有棵花椒树，树上结满了花椒，因为当时实在什么都买不到，就算有的东西也是少的可怜，爸爸和几个朋友看到树上有就去摘了，妈妈和几个卫生所的同事看到就不准他们乱摘，结果没过几天爸爸和他的朋友带着在隔了几座山的山箐脚的河里逮到的鱼抬到卫生所煮好了让大家一起吃，学校和卫生所就有了来往，当时的爸爸和妈妈也就慢慢熟起来，清贫简单的日子也是快乐的。到了雨季，父亲曾在从学校到卫生所的途中摘了几丛鸡枞菌送给母亲，母亲回忆说他们找到公社唯一一口锅把它们炒了，鲜甜无比，我想那就是他们精神上的鲜花了吧！山里除了有蘑菇还有野兽，常常有大熊、麂子和野猪出没，听说公社王书记是个猎人，常常拿着猎枪到山里打猎，打到猎物便每个单位分上一块免费给大家，一般几个月可以打一次牙祭。两年后，父亲和母亲结婚了，再后来他们又被调动到了漾濞县城的河西公社，这期间父母有了哥哥们和我。每每听到母亲回忆提起这些事时母亲都面带微笑、精神焕发，虽然那里很苦但却有属于他们两人独一无二的快乐，这种快乐在他们的生命中是无法被任何人任何事所取代的，父母的感情简单而真实！父亲明白母亲的辛劳也会尽自己所能帮助母亲。他们相濡以沫、一牵手便牵了近半个世纪！父亲母亲做到了从一而终、相扶相依、白头偕老！父亲是母亲的好丈夫！

写到公社这些事我觉得我就像看到一部有怀旧色的老电影，脑袋里浮现出了一幕幕电影中的场景，但父母带给我的童年记忆却是多姿多彩的，特别绚丽的彩！出生于七十年代末的哥哥们和我是买不到玩具的，但是我们却拥有很多的玩具，因为父亲有一双灵巧的手，父亲常常就地取材，我想要小桶过家家，爸爸就砍来竹子，用竹筒为我做了两只小桶，还将就做了根小扁担；我想变仙女，爸爸就用纸棍加塑料丝给我弄了根仙女棒，大概就是西游记里仙人们用的那种刷刷，有了这把刷子当时我觉得我就拥有了全世界……反正只有我想不出的，没有父亲做不出来的玩具。小时候住的是平房大院子，有好几户人家在一起，院子里的小孩除了我都是男孩，可想而知，我在父亲眼里有多宝贵，小时候的我是在父亲臂弯里长大的，除了工作上课，去哪父亲基本都要带着我。我和哥哥们肆意滑着父亲为我们做的滑板车横冲直闯、开心地滚着父亲为我们做的铁环招摇过市、父亲在为我们做的木质陀螺上还用红黑蓝墨水画上一些条纹，陀螺转动，犹如绽放出了一朵朵彩色的小花……然而父亲的手艺不止是个玩具，当时家里的家俱，都是父亲自己弄来木板拿了工具亲手一个人做出来的榫卯结构的家俱、父亲自己做的收音机成了我们收听“小喇叭”节目的生活必须。最夸张的是，父亲居然还会打缝纫机，而且是无师自通的那种！是的，父亲还会用它做出式样简单的衣服。当时父母一个教师一个医生还得养我们三兄妹，既没多少钱又买不到太多的东西，为了让家人吃到更多品种的蔬菜，于是父亲在离大院不远处自己开垦了一片菜园，这片菜园承载着我儿时欢乐最多的记忆。一年四季，园子里红灯笼似的大番茄、翠绿的豆荚、深紫色的茄子、白色的大萝卜、还有泥土下黄色滚圆的大土豆……最喜欢的是父亲围着园子栽出的一丛丛洋姜，它们开出的花朵是明黄色的，形状像极了小雏菊，一丛丛、一片片。以其说它是个菜园不如说它是个缤纷的大花园，园子里各色蔬菜的花朵前前后后竞相开放，有的花朵虽然小，但在我们小孩眼里也是很美的！漂亮的各色花朵吸引的不止有过路人的目光，还有各式各样的昆虫，有土里的也有天上的，花的蝴蝶、黄的蜻蜓、叽叽喳喳来寻食的小鸟、泥土里啃菜根的大白土蚕，还有嗡嗡作响的小蜜蜂大马蜂，它们自由自在正如当时的我和哥哥们。每当彩色的蝴蝶忽闪忽闪的在菜园里飞，我就拼命地想捉住它们，结果最后愣是把菜园里的瓜果踏得稀烂也没捉住一只，捉累了一屁股坐在大白菜上歇息，又把白菜坐倒了，看到远处的小瓜那么小那么可爱我一把摸去，又把小瓜给弄蔫了。然而父亲是不会为此苛责我的，他只会默默地把菜园收拾好带着我快乐地回家。父亲是真的好，记忆里好像父亲都没无端训斥过我。寒冬来了，父亲让哥哥们晚上拿个盛有凉开水的碗在里面放根毛线摆到菜园里，第二天我刚醒就听见哥哥们欢天喜地地抬着那个碗跑回来，提着毛线让我吃最上面结的冰，被爱包裹的童年快乐到飞起，寒冬从来不觉冷！夏天眨眼间又来了，父亲带着我们去河里抓泥鳅，父亲先是拿块可以麻痹泥鳅的一种黄色的草在河里的浅水处揉搓，等差不多了便拿出自制的小钢叉轻轻地掀开中等大小的石头，趁泥鳅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扠下去，这时我便快乐地连爬带摔地跳过去，等着父亲把泥鳅放进我背的小背篓里，等到抓的差不多了，父亲便带着我们回家，母亲煮出一锅酸辣泥鳅钻豆腐，一家人团团围坐吃着、聊着，开心不已！这是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因为有爱的父亲母亲，为我们创造了有爱的、丰富多彩的七彩童年！至今在梦里，我还能梦见大院旁的菜园和小河里的泥鳅，还有我家曾经的小平房。我上小学前，全家人又调回昆明。父亲还做得一手好菜，工作后任何时候回到家总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特别冬天的时候，无论多冷的天多冷的水，父亲总是抢着洗菜洗碗，当时我根本不明白为这顿饭父亲要花多少时间买菜备菜做饭，因为我只是直接抬起来就吃了，就那么简单。直到父亲走后，我才明白如果可以窝沙发里看手机谁愿意做饭，可以不摸冷水谁爱去摸，可以舒适安逸地直接享受美食谁爱去油烟里穿梭，唯有爱与付出——这就是有爱的家才有的烟火味道，热气腾腾的味道、父母的味道！父亲亦是个孩子们喜爱的好爸爸！

父亲不仅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也是学生们的好老师。从父亲刚毕业分配到阿家村开始，爸爸便勤勤恳恳、尽心尽力地教书育人，因为学生发自内心地感激父亲，阿家村的小朋友也会时不时带上家里最好的食物送给父亲，比如几个核桃，几颗板栗，要知道在那里村民一年到底就没太多吃的何况是这些根本在那里是买不到的，父亲哪好意思要，但是小朋友硬塞进父亲手里就跑了……父亲年老后，还时常有各地学生前来家里看望他，见到他时言语中充满了激动……后来在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我还收到一副一直挂在墙上比我年龄还大的画，画框不大，画上有几朵亭亭玉立的红牡丹，落款时间是一九七七年八月五日，内容是赠李老师分别纪念，这些年来父亲一直爱护着这副画，所以至今这副画都没有变色。爸爸走了以后，还有学生打电话来要来门上看望母亲……师生情也着实令人为之动容！父亲教授的不仅仅是学科内容，还有做人的分寸、规则和道理，这不仅仅教给了学生也交给了我们几兄妹，父亲爱我们但不溺爱，我们从小就明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从小我们就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父亲不仅有颗有爱的心， 人生道路上父亲也为我们树立了最好的榜样，诚恳做人，用心做事，舍得付出，并且无怨无悔从不求回报！

回想父亲在世的日子，我习惯性拥有父爱，一切都接受得那么的自然，而父亲也都是有求必应。我现在对父亲有多感激内心就有多悔恨，悔恨没在父亲在世的时候多在意、多孝敬父亲一些。一直听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曾以为这句话是写给别人看的，未曾想却是写给我们每个人看的。

曾以为，父亲离开我的这天会在很多年以后。曾以为父亲可以在我为他和妈妈用心布置的新搬的精装电梯房里安享晚年。曾以为父亲看到我为他布置的装修细节会开心不已：曾以为父亲粗糙的大手可以用一打开龙头就流出的热水洗手洗菜、曾以为父亲洗澡时站不动了可以坐在防滑折叠椅上边休息边冲澡、曾以为父亲看到茶几上的防撞贴会高兴、曾以为父亲可以坐在他喜爱的书房里学琴学画，曾以为父亲还有时间慢慢老……父亲爱旅游，曾以为可以在父亲病好后可以带他去北欧去瑞士旅游，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记得父亲在病榻时我和父亲说起这件事时父亲惊喜的眼神，曾以为一切都还有机会，而这一切都是以为，父亲都还来不及享受就没以后了，天终不遂人愿！

感谢父亲为家庭为我们所付出的一切，父亲走了仍把爱留在了人间，让我们一直能够体会他的爱以及他的好，并且他的爱与好不停地润泽着后代，因为爱会传承！父亲走后我尝试着做父亲曾经做过的菜品、父亲的修理工具被我收藏起来我也会学着去用它们、我会像父亲一样对家人关爱，我会和父亲一样坚强……

如果重重云霄上真有所谓的天堂，希望父亲能在天堂放心并且开心快乐。夜晚，有时拉开窗帘，看到寂静的夜空里总有颗最闪亮的星星，我想一定是父亲在守护着我们。至此，人间少了一位好父亲，天堂多了一位好老师，愿天国的父亲一切安好！

后记：“小时候总以为身边的人永远都不会离开。长大后才知道，人生就是不停作别，渐渐永失所爱。”其实孝敬父母从来都不嫌早！因为时间一旦过了，一切都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