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当老师的那一年,也是我高中毕业的第一年。毕业的季节不是绿树成荫的夏天,而是落叶飘零的冬季。</p><p class="ql-block"> 1972年的暮冬,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还正如火如荼,那是个一切都破旧立新的岁月,记得初中,读了二年,高中,也只读了二年,一张红色塑料皮包裹的毕业证书,将青葱岁月的无限憧憬,折叠成一张人生的路条。</p><p class="ql-block"> 全班的同学,有几个毕业前从军当了铁道兵,其余的上山下乡去了农村,我成了一条漏网之鱼,留在了城里。</p><p class="ql-block"> 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扎扎实实几个筋斗甩在地上,又如同离开了母亲的脐带,天空一片昏黄。我知道真正的人生才从现在开始启程,但那时一切都是计划经济体制,找个谋生糊口的工作如同登天,鲁迅先生说路是人走出来的,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路。但那时似乎没有任人行走的土地,迷惘中,我不知道路在何方。凛冽的寒风里,我感到了彻骨的寒冷。</p><p class="ql-block"> 许多天,我几乎没有出门。</p><p class="ql-block"> 二嫂那时在樊口向阳小学教书,当老师口碑好也很有人缘。她听说樊口中学需要语文代课老师,又跟中学校长介绍了我读书时的学习成绩,回家征询了我的意见。没有选择,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谢了二嫂,我立马应承下来,似乎没有一丁点儿怀疑自己走上讲台误人子弟的惶惑不安。只觉得走入江湖,我需要这样的历练,也需要一个月32元钱的代课工资。</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的春节,我没有读任何一本闲书,找来初中语文课本,一本本地阅读,一本本地照着借来的教学大纲,从字词句到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照葫芦画瓢密密麻麻写了两个练习本。</p><p class="ql-block"> 照照镜子,青春的脸庞里,还有未曾褪去的学生意气,不谙世事的眼神,清澈得没有一丝涟漪。走向生活的第一次出镜,我像一位婀娜的妙龄少女遮住自已丰盈的胸脯,开学的头一天,二嫂带着我去学校报到,我穿上了二哥丢弃的一件打了补丁的旧军服,好让自己有点年少老成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樊口中学,创建不到二三年的时间,学校建在新修的樊口大闸边,二排教师宿舍,二排教室,一排排新栽种的白杨树,还像孩子一样瘦弱。</p><p class="ql-block"> 那天 校长到区里开会了,学校教导处倪主任接待了我。倪主任那时快五十岁了,皮肤黑黝,五短身材,是个资深的教育行家。他向我介绍了学校的基本情况,然后递给我一本初二的语文课本,一本供老师备课的辅助书籍,还有一个软面笔记本,并告诉我正式上课的时间。</p><p class="ql-block"> 记得倪主任送我出门时,看了我几眼,再三嘱咐我备好课,写好教案,第一节课,他要来听一听。我点了点头,读出了领导的关心与耽心。</p><p class="ql-block"> 早上出门时,是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后的初春,寒风依然挟着寒气,但天是湛蓝的。吃罢晚饭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牛毛细雨。我坐在宿舍里,翻开散发着书香的课本,第一课,是毛泽东主席撰写的《纪念张思德》。</p><p class="ql-block"> 开始面对学生讲授的第一课,更是自己人生开启的第一次路考,浮想中,我最害怕的是万一讲课砸了锅,对不起二嫂的好心推荐。</p><p class="ql-block"> 寒风,将宿舍不严实的窗户叩打得吱呀作响,一个晚上,我把文章的重点难点背了一遍又一遍,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也设计得满满当当,上床睡觉前,出门小解,已是子夜时分,天空,迷茫而混沌,远方,有几声狗吠。</p><p class="ql-block"> 那天的语文课,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都来了,我走进教室,倪主任向我介绍了校长和班主任,一一恭敬地打过招呼,我走上讲台,班长喊一声“起立’,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起来,我向学生点头敬礼…,便开始了赶考的第一课。</p><p class="ql-block"> 有准备的仗总是好打的。我先让学生将课文用五分钟黙读一遍,划好段落大意,提练中心思想。然后用了将近十五分钟的时间,介绍了张思德烧炭时期,陜甘宁边区军民在党的领导下,一手拿枪,一手拿锄,垦荒种地纺纱织布的大生产运动。讲授课文内容时,我别出心裁,在黑板上画了一棵树,字与词,是叶片,段落是枝桠,主干便是中心思想…,顺着这个逻辑方向一一讲来,一节课,安排得紧凑而又充实,尤其是我讲述历史背景时,四十几名同学凝神屏气鸦雀无声,听得津津有味。</p><p class="ql-block"> 下课铃声响起,许多同学还在座位上微笑地看着我,校长、班主任与我寒喧夸赞,倪主任笑盈盈地,递给我一枝圆球牌香烟。</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人生的第一课,算是过关了。</p> <p class="ql-block"> 至今记得一包饼干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初出茅庐,走上讲台谋生糊口,我最怕班上有调皮捣蛋的刺头儿,上课时教学秩序不好,当老师的颜面扫地是小事,关健是耽误了教学进度和教学质量。</p><p class="ql-block"> 我教的初二(二)班,就有个叫王三宝的学生,让我大伤脑筋。</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他已经16岁了,高梁杆的身材,长得精瘦,皱皮蜡干的衣服穿在身上,像一个晃荡的稻草人。</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上课时,他总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前后左右地大声喳呼。我提醒他甚至警告他,他戏谑地朝着我哈哈啍啍地笑,,大有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的江湖气概。</p><p class="ql-block"> 为此,我找过几次班主任,班主任好象也无可奈何。</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查了查他的各科成绩,没有出彩的,但也都不垫底。</p><p class="ql-block"> 班主任无可奈何,我也无计可施。再又说了,我只是一个代课老师,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不把学习当回事,我也信马由缰。</p><p class="ql-block"> 记得是当年的梅雨季节,天气湿漉漉的,有一天我上语文课,王三宝出奇的安静,只见他扒在课桌上,一动也不动。</p><p class="ql-block"> 我简直有点欣喜。</p><p class="ql-block"> 那天课堂纪律好得前所未有,我讲课也觉得轻松惬意,离下课还有七八分钟,我跟同学们布置完作业,踱步走到王三宝身边,发现他脸脥绯红,顺势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有点发热。我没有任何犹猭,轻轻地将他叫起来,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我的宿舍。</p><p class="ql-block"> 我让他服下几片感冒药,叫他在我的床上躺下,告诉他桌上有一包饼干,想吃就随便吃。</p><p class="ql-block"> 上午第四节课的铃声响了,我匆匆忙忙回到宿舍,王三宝站在窗户边,脸色好了许多,他有些感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老师,我要回家了,你的饼干我也快吃完了…。</p><p class="ql-block"> 我朝他笑了笑,突然觉得王三宝有些可爱。</p><p class="ql-block"> 以后的几天里,王三宝放学后来到我的宿舍,断断续续告诉了他的生活状态。</p><p class="ql-block"> 他的家在樊口边的农村,兄弟姊妹五个,上面有个姐姐,他排行老二。父母亲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自然十分拮据。母亲在家里养了几头猪,每天下午放学后,他要挑着潲水桶,到樊口街上的供销社歺馆挑潲水,一天两趟,一个来回五六里路…。那天早上上学,他感觉不舒服,也没有吃早饭⋯。</p><p class="ql-block"> 他还告诉我,过去的语文老师对他有偏见,再用心写的作文,老师也只给60分,他也破罐子破摔,学好学坏一个样,大不了子承父业,回乡当农民…。</p><p class="ql-block"> 心与心的交流,让我认识了一个真实的王三宝。此后,我常常鼓励他好好学习,并反复告诉他,别看现在知识无用,总有一天,科学的春天就会来临。</p><p class="ql-block"> 我鼓励王三宝,其实也在鼓励我自己,生活的春天在哪里,我也一无所知。</p><p class="ql-block"> 他有时來到我的宿舍,找我借书看,记得第一次,他借了泰戈尔的诗集《飞鸟集》,他说这诗句很美,还有一本老舍的巜月芽儿》,欣喜中我有些踌躇,当年这些书都该是封资修的禁书,没有人敢堂堂正正地阅读,但我答应了王三宝,我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p><p class="ql-block"> 慢慢地,王三宝似乎变了一个人,上课也不再左顾右盼叽叽喳喳,我也常常在课堂上要王三宝回答问题,也曾经把王三宝的作文在课堂上讲评表彰。</p><p class="ql-block"> 放暑假的前一天,王三宝又来到我的宿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角钱,有点腼腆地说,老师,这是上次的饼干钱,请你一定收下…。</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王三宝真诚的模样,百感交集,甚至有些莫名的感动。</p><p class="ql-block"> 我收下了王三宝的感恩与真诚。</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 人生成长时的爱与鼓励,可以让人生化茧成碟。</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当我还是职场上的一块白丁,王三宝已经是大军区政治部的一名大校军官了,亦师亦友的关系,他依然叫我老师。</p> <p class="ql-block"> 有了一个好的开头,以后的语文教学中,我注重学生字词句基本功的训练,尽量拓展学生的知识视野,半个月一篇作文,我用心上好作文赏析课…。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初二三个班,我带的班级名列第一。</p><p class="ql-block"> 也是在那段时光里,文学依然像灯塔一样照亮我迷惘的未来,我开始在文学期刊和报纸副刊上发表文章,埋头教学工作时,我常常忘了自己只是一个编外的代课老师,夜静人深的晚上,面对昏黄的灯光,我又觉得自己是都德笔下的小佛朗西,每一天都是最后一课。暗淡的星光里,我遥望着远方。</p><p class="ql-block"> 1973年,我在樊口中学呆了两个学期,除了教语文,我还教过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那时没有物理、化学课程),甚至还无师自通地教过音乐。</p><p class="ql-block"> 我的代课生活,原来只是口头约定一个学期,大概讲课不是太差,倪主任又和我续约了一个学期。一年的光景,我蜕变历练成了一名老师,一个没有任何学生气的社会人。</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的冬天,学校放寒假了,校园里,白杨树光秃秃地在风中摇曳,一些外地的老师也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家与亲人团聚。我也谢绝了校长、教导主任和老师们的再三真情挽留,背起行囊,开始寻找新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记得回家的那一天,天空湛蓝,喷薄而出的朝阳暖烘烘地冉冉升起,我没有乘坐公交车,从樊口到城区,十一二里的路程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俄罗斯歌曲《小路》,憧憬着人生又一个为我准备的驿站。</p><p class="ql-block">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好漫长,</p><p class="ql-block"> 一直通向希望的远方。</p><p class="ql-block"> 我要沿着这条小路,</p><p class="ql-block">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