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送礼人

善真79019120

我下乡插队那会儿，全生产队只有我有一块南京产的“钟山牌”手表。每当有队里的青年人要去相亲，我的这块手表就吃香了，他们家会来朝我借手表，戴着去显摆一下。

每次相完亲以后，借表的人家都会送一点东西给我：几个鸡蛋，几张煎饼，一小瓶臭豆子。我也欣然接受，这都是“钟山牌”手表立的功劳。

这次是七儿去相亲的，他家弟兄多，只有三哥、四哥说上了媳妇，其余全打光棍。七儿长得不错，高高大大，壮壮实实，浓眉大眼。他姨帮搭的线，说村里有个姑娘，长得俊俏，跟七儿很般配。

定下相亲的日子，七儿他妈犯了愁，没有新衣服穿，叫七儿他三哥把大半新的衣服借给他穿，鞋子嘛，把一双旧的鞋子洗刷干净，凑合着穿，又理了发，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帅气了不少。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对了，要是戴块手表那多洋气，多有面子。想到我那儿有手表，借一下用用该多好。他妈来到我家，拐弯抹角说了一大堆话，总说不到正题上。我听明白了，不就是借表用一下嘛，我像每次来人借表一样，大方地说：行！拿去用，几天都行！他妈千恩万谢地走了。

两天后七儿把手表还来了，我问他相亲相的怎么样？七儿说，成了。谈话中七儿再三说，多亏了我这块手表。他说那天他把手表戴在右手上，袖子往上挽了一点，跟人说话时，时不时地扬起右手，大伙的眼光也时不时地落在他的手腕上，露出羡慕的眼光，女方家人也觉得有面子，不停地端茶倒水。

七儿从口袋里掏出了用布包着的东西，解开以后，露出了几根白中带黄色的东西，我不知何物？他说这是人参，是他那闯东北的二哥刚从东北带回来的，为了感谢我，特地送给我四棵小人参，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他说，这个东西不值钱，是菜参，长个两年就能吃了，他二哥在的那个地方家家都种，都当菜吃。话是这么说，我还是不忍心收下，又回送给他一小包大枣。

望着这四棵小人参，心想怎么吃它，不会做，不能瞎糟蹋了它，就把它放在橱子里，等想好了怎么吃再说。

几个月过去了，春节快到了。虽然家家生活不太好，有的家庭年终一算账，一分钱没分到，还透支了，倒欠生产队钱。但每家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破衣烂衫洗好晒好，相互走动看望亲戚，带点好吃的孝敬老人。

我突然想起，来到村里好几年了，乡亲们对我不错，村支书几次在开全村社员大会上对各队的生产队长再三强调，对知青要照顾好，生活上有困难要帮他们解决，不会干农活的，要细心、耐心地教，我们听了深受感动。

我想送点东西给支书，送什么好呢？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好东西。打开橱门，看到了小人参，对！就送它。再一想，这人参放在橱子里好多天了，已经蔫了，拿出去不好看，何况上面还沾着不少泥土。听人说，送礼最好送烟酒，于是我到村里唯一的一家小杂货铺里打了二斤散装地瓜干酒，买了四包小店里最贵的烟。

回到家中，把四棵小人参洗好，须毛理直、晾干。好不容易找了两个空酒瓶，把上面的商标洗掉，弄得干干净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四棵小人参分装在两个瓶子里，再倒上地瓜干酒。

一切弄好。要盖瓶盖了，突然发现瓶盖盖不严了，瓶盖是那种四周带齿的铁皮盖，找来的时候没注意看，其实看了也没用，就这两瓶子。我只好使劲用力，把瓶盖盖在上面。用钳子紧了紧，勉强盖上了，幸好另一个瓶子盖子还能把瓶子盖紧。我盘算着什么时候去送礼，到时候说什么话？打了腹稿，演练了好几回。因为没给人送过礼，紧张得很。

为了不让人看见，就选了一个月黑天。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凌冽。我把两瓶酒用布包好，用绳子打个结好拎着，穿了一件黑色短大衣，斜插口袋，很小，每个口袋装两包烟都差点装不下，往里硬塞才行。我围了一条暗紫色的围巾，提上两瓶酒，打开门，一股寒风吹来，刺骨的冷。真想打退堂鼓，再一想东西都买来了，原本就是打算送礼的，还是去送吧，我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路上没有行人，支书家住在村头，路不远。我走着走着，只觉得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因为天太黑，对方穿着黑棉袄，又不露齿，脚步又轻，真是到了你跟前，你都不知道，直到撞了你一下，才感觉到有人过去了。

走到支书家门口，手刚抬起来想敲门，又放下了，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鼓足勇气敲起门来。

开门的是支书娘子，她看到我突然登门，一时不知所措，她有点害羞地请我进来，我看见她的头发都花白了，她不过才三十岁出头，早衰。我白天见过她，她头上总包上一块头巾。晚上在自己家里，当然不用包头巾了，她赶紧把头发往后拢了拢，用发卡把头发束起来，尽量不让我看到她的白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也假装没看到她的花白的头发。

支书的娘子刚嫁到我们村时也是个美人，面如桃花，柳叶眉，翘臀好身材。支书当年娶她的时候，她的头发乌黑发亮，茂密如林，令人爱煞。那时支书也不是支书，他还在部队当兵，兵是人人爱慕的人，很快就把亲事定了下来。

支书在部队上当了个小班长，并且还是个练兵的尖子，喜报连连，村里人都以他为荣，当兵三年，荣归故里。支书轻而易举地把美人娶进了家门，几乎没花什么彩礼钱。

紧接着，村里换届选举，全村人一致举手选举他当村支书，他觉得自己参过军，当过小官，就学着戏文里管自己的媳妇叫“娘子”，村里人有时也不称呼他媳妇的名字，随着支书的叫法也称她为“娘子”。

这时支书从里间出来了，看到我吃了一惊，看到我手里拎了什么东西。赶紧叫我坐下，我说不客气，支书看着我，不知道我的来意，我也没说第二句话，娘子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望望她的夫君，也不说话。我们三人就这样尴尬地站着。

空气凝滞了一下，我终于开口了，我把我默诵了多遍的台词，慌乱地说了出来，由于紧张，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是按腹稿上说的，还是即性发挥？我把酒放在桌子上，手伸进口袋里拿烟，坏了！烟少了两包。这可怎么办？

明明是四包烟。当初来的时候，我是使劲往口袋里塞的，难道说香烟有弹性，走路晃出去了？不会的。是不是刚才被人撞了一下，烟掉在路上了？总之，眼下只有两包烟。我不能告诉支书，说今晚来时我是带了四包烟的，不小心掉在路上了。谁信呢？我头上微微出汗了，脸也红了起来。幸亏站的离煤油灯远些，他们看不出我的窘态。

我把两包烟双手递给支书，支书客气地说：来了就坐坐嘛，还带啥东西？随即就把烟递给了他的娘子。我赶紧把包酒的布解开一看，糟了！原本在家弄得好好的瓶盖又翘了起来，我趁支书没注意，赶紧把瓶盖往下压了压，一点不管用。明眼人一看这酒是动过手脚的，我觉得汗从后背上流了下来，我赶紧扯过布，盖在了瓶子上。

支书看到了烟和酒，脸上露出了微笑。似乎他要说什么，我也生怕他说什么，忽然他被酒中的人参吸引住了，这时我感到莫名的紧张，只要他拿起那个瓶盖，那就露馅了。

我赶紧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指着没出问题的那瓶酒，对他说：这叫人参酒，是我亲戚从老家带来的，这个人参最起码长了十年了，喝了它，能起到活血化瘀，养颜养肾的功效。你家娘子喝了它，容颜更美了；你喝了它，身体更强健了。我发挥了我的特长一一口才好。口若悬河，说的支书娘子脸上发光，说的支书连连点头。

我看时机差不多了，我该撤退了。我也忘了我这次来的目的，即使我想起来了，我也不愿说了。我跟他们两口子说了声：我回去了。没等他们挽留，我转身就走。一头闯进了黑暗的冬夜里，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