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享受,已经说过,第一次,是久藏于我心底的一个陈年记忆。自然,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br> 还是在1980年的夏天。其时,国家逐渐走出“文革”阴影,一切都开始恢复正常。但因十年动乱对国民经济造成的冲击,整个社会依然比较贫穷,人们的收入还处于很低水平。由于收入不高,平常日子里,一般家庭是绝不敢乱花一分钱,更不敢去街头的饭馆里消费一顿半顿的。在人们头脑当中,下馆子那是有钱或有身份的人的权利,是极有面子、很享受的一件事。当然,对普通人而言,这种享受也就成了可望不可即的事。<br> 我那时在县城读高中二年级,夏天就要参加高考。当时高考恢复不久,录取比例非常低,能否顺利考上大学是摆在面前的一个极其严酷的现实,许多人因此忧心忡忡,思想压力特别巨大。<br> 尽管如此,为了那一线渺茫的希望,大家还是不分白天黑夜,一头扎在课本里苦学苦读,日复一日,体力上的消耗自然也特别的大。由于当时整个社会比较贫穷,学校的伙食也好不到哪里去。高中时期,也可能是年轻的缘故,肚子里好像安装了发动机,消化特别的快,许多人多半时间总是腹中空空,饥饿也便成了常事。临近高考时,班上的同学都从家里尽量多带点窝头之类的干粮,经济条件稍好一点的,拿出三毛五毛的买几个饼子,反正就是想办法多吃一点,以补充体力。 好像是高考前半月,一天,父亲来城里办事,专门跑到学校看我,破天荒的给了我一元钱。那会家里困难,一年也难得见到几个钱,见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元钱,我惊讶之时顿觉好事来了,心脏咚咚乱跳,激动的血往头上涌,父亲每次见面总免不了要训导的“争气”“用功”的话顷刻间也成了耳边风,但其教我买吃的,增加“抵抗力”,我真的是牢记心里了。至于到底是要“抵抗”啥,我心想,东西吃到肚子里,谁还能管的了那么多,只要能有东西吃,一切都无所谓了。<br> 我过去最多有过六七毛钱,那还是过年时一角、五分凑起来的拜年钱。在我印象里,一元钱那是相当可观的一笔巨款,可以买到很多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思想上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有钱人。临近考试前的那一段时间里,一天间点灯熬夜的用功,学生灶上的那两碗饭确难以提供必要的体力支撑,饥饿便象狗皮膏药似的纠缠不休。由于经常腹中空空,但凡一有时间,脑子里便幻想各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小米粥、玉米窝头、高粱面……反正在当时能想到的,总是在脑子里浮现。但我清楚,想也是白想,家里除了能拿一点高粱黑豆炒制的炒面外,其实也无力再提供更好的支持了。但自从父亲给了我一元钱后,我的腰杆一下就挺硬了许多,再有饥饿便免不了来一番自我宽慰,“哼哼哼,怕啥,大不了咱出去好好吃一顿”。平常一有时间,我总是用手捏一捏裤兜里那对折整齐的一元纸票,心里便瞬间增加了底气。<br> 和我同住一个寝室的赵同学,他母亲攒了一个月鸡蛋,给他也换了一元钱,在平日,那绝对是不敢动用毫厘半分的。他不知从哪里得知父亲给了我一元钱,于是瞅没人的时候,便和我暗里商量,谋划着要到外面“改善”一下,也就是要出去吃一顿。猛然间听他如此一说,我大吃了一惊,这可是从未有过也从不敢想象的事,感觉很不可思议。我脑子瞬间有点发懵,一下子陷入沉默,不知如何回答。脑子里“去”和“不去”开始缠绕、打斗,一时拿不定主意。可长时处于饥饿状态,幻想中的美味佳肴其诱惑力确是很难于抵挡的。脑子里犹豫、彷徨,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几经艰难抉择,最终,原始的欲望战胜了一向值守的底线,“去”的念头终于占了上分。决定了“去”的那一刻,为了安抚自己惴惴不安的内心,我又寻了一个似乎很充分的理由:马上就要高考,大事,“改善”“改善”也说得过去,总归也算不得是过分…… 可究竟如何“改善”,这又犯起了踌躇。于是,两个人便左思右想,前前后后掂量了好几日。记不清商议多少次后,我俩终于决定:星期天,到县城东头的东关饭馆去。据传,那里价格便宜,饭菜量大,是最适宜我们“改善”的地方了。决定了去饭馆吃一顿,我的心里很是激动,因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下馆子,晚上兴奋的竞睡不着觉,半夜里还起来小便了好几次。<br> 很快就是星期天。<br> 饭馆不远。出了校门,往东,走不上半里,再拐过两个弯便到了。县城不大,一条街道穿城而过,街道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瓦房和门店。路边,有两三只野狗颠着细腰,滴溜溜小跑,在垃圾堆上嗅着觅食。走在街头,耳边还传来了河坝塄上铁匠铺“叮当、叮当”的打铁声,间或飘过河滩树林里灰毛驴声嘶力竭、粗犷的叫唤。<br> 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显得有些空旷、冷清。<br> 第一次去饭店,很是有些害羞和紧张,好象去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又因不知饭菜价格,直怕到时钱不趁手,闹个下不来台,因此忐忑不安的担心了一路。但不多时分,便走到了饭店门口,再反悔似乎有点来不及了,就好像端枪跳出了战壕即将冲杀的士兵再也没有了退路,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了店门。<br> 同来的赵同学,一路兴冲冲的,脸激动的通红,到了饭馆门口,就急着往里冲,却未留神脚下的门槛,重重的伴了一脚,几乎跌倒。<br> 饭店是一间宽宽大大的铺房,临街开了几扇大窗户,阳光直直的射进来,屋里显得特别敞亮。柜台横在屋子的后半截,柜面由于长年的水浸油润,早已看不清了原来的颜色,只留下大片油瓦锃亮的绿光。柜台上摆着两口青花洋瓷盆,里面是齐沿的调料汁,上面漂着满满一层油花,金黄,仿佛要溢出来。而紧挨着的是一字排开的小白瓷盆,里面盛满了吃面条时的各种佐料,有油煎辣子、油爆葱花、有脆蒸蒸的黄瓜丝、水灵灵的绿豆芽、白生生的豆腐丝,一旁又是切好、码放的整整齐齐的葱、姜、蒜、韭以及香菜等。屋子里烟雾缭绕,扑鼻的香气弥漫了角角落落。屋中央那张油渍斑驳的圆桌上,早坐了几个粗壮的大汉,一直吆吆喝喝,已吃的前俯后仰,大汗淋漓。 <p class="ql-block"> “哎,你这两个孩儿,是来吃饭的吧?”刚进店门,柜台里一个戴白帽子的胖老头便扬着手打招呼,随即又一指立在地上的小黑板,“吃甚啦,先点个菜---”,顺着胖老头手指的方向,我俩小心翼翼的挪到小黑板前:红烧肉1元、过油肉8角、莜面2角、凉粉1.5角、馒头1角、菠菜汤5分……再往下,还有酱头肉、炒肉丝等。神经受到了刺激,喉咙里忍不住的咽了一团口水。</p><p class="ql-block"> 钱壮人胆。口袋里钱虚,人自然就胆怯了三分。这时节,过油肉之类的上等菜那绝然是不敢去尝试的,那就只好来一点其他---也只能来一点其他。可来啥呢?我俩僵立在了地上,眼睛盯着那块小黑板用心的揣量起来。左看看,右看看,权衡了半天,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每人两个馒头、一碗莜面、一碗凉粉、一碗菠菜汤。虽然各种肉菜引得喉咙里咽了好几次口水,但对我俩,论实力,凭心,这已经是十分难得、十分的享受了。付过了钱,赵同学似乎还有点迟疑,“这,这能,够吃吗?”我摸摸口袋里还余下的4角钱,以从未有过的口气,很坚定地说,“不够咱再要”,赵同学好像瞬间得到了鼓舞,一下子来了劲,便很硬气地冲着柜台大声喊,“就是,不够咱再要”。</p><p class="ql-block"> 总感觉是在干一件不托底的事,等待上饭的那一刻心里还七上八下,有点心神不定。</p><p class="ql-block"> 但,好在不久,凉粉是先端上来了。碗不小,店家给的分量也足够,小山似的堆出了碗沿老来高。凉粉切的小指宽,匀称、细长、顺溜,粉嫩嫩的象翡翠,有点晶莹剔透,师傅早已在上面撒了一层小葱、蒜片、芥茉、黄瓜丝等,白、绿、青各种颜色映衬,一打眼那是相当的诱人。调料汁也足够的多,汤汤水水的要溢出来,碗沿下面的凉粉几乎全浸泡在里面了。调料汁量多、味浓,吃起来当然足劲。爆煎过的麻油葱花和红油辣子混和着老陈醋的香味,一股劲往鼻孔里钻,不知不觉两嘴角有些发酸,口水好像要流下来。 </p><p class="ql-block"> 坐我对面的赵同学,两眼直盯盯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凉粉,嘴唇轻轻蠕动,右手默默地捏一下筷子,松开,再捏一下筷子。我看看他,他也正好在瞅我,我俩抿着嘴笑了,都有些不好意思。但这只是刹那间的事,此刻对食物的欲望已胜过了一切。于是,心灵感应一般,我俩几乎是同时伸出了筷子,开吃。</p> 莜面、馒头和菠菜汤紧接着也都端上来了,热气腾腾。我手忙脚乱,有点顾不过来了,也不知先吃哪一个。嘴里的凉粉还没有咽下去,接着就咬了一大块馒头,而手里的筷子早已挑起了一大坨莜面,忙不迭的塞进了嘴里。嘴里象含了两个大核桃,两个腮帮子被鼓的滚圆。上下牙齿承担了繁重的攻坚任务,开足了马力在快速的切割、嚼咬、粉碎,由于动作太快,不一会脸颊便有点酸困。吞咽太急,喉咙里发出了“咕”“咕”的响声,胸脯里呛噎的有点发疼。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眼前的莜面、馒头和凉粉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未见过的瑶池盛宴。我什么也顾不得了,顾不得去看,顾不得去想,空气仿佛凝滞了,世界都不存在了,我的眼里只剩下了面前的美食,我一门心思只是大口地吃,拼命地吃,狼吞虎咽的吃、吃、吃。<br> 对面的赵同学和我一样,一直坚持埋头苦干,眼睛死死盯着饭碗,神情极端专注,腮帮子鼓的老来高,一耸一耸的在使劲嚼咬,吃的很辛苦,很卖力气,仿佛在干一件繁重的体力活,他圆溜溜的脑袋上已渗出了一层细汗。或许是吃得过猛或过快,他喉咙间猛然发出了一阵“吭恰吭恰”的咳嗽,只见他左手按在胸口上,翻着白眼大口喘气,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呛咳,眼泪和鼻涕都随声而下,我有点着慌,忙问,“没事吧?咱慢点吃慢点吃”,又赶忙把菠菜汤递他跟前,“喝点汤,来来,润一下喉咙”。他长长的喘了口气,五指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很有些不好意思,冲我摆摆手,“没事没事”,话还未完,手里的筷子又早伸向了饭碗。<br> ……<br> 终于吃完了。四个馒头、小山堆似的两碗莜面、两碗凉粉和两碗菠菜汤,被我俩风卷残云般的吃了个干干净净。来时瘪塌塌的肚子已撑得滚圆,一直纠缠不休的饥饿被暂时赶跑了。也许是吃的太饱太用力气了,身体竞有点疲倦。舔舔嘴角,仍然有麻油和辣子的香味。站起来,就在准备离开饭桌的那一刻,我瞅瞅碗底残留的一窝调料汁,便端起来,一口喝了下去。 出了饭馆的门口,赵同学舔舔嘴角挂着的油渍,感叹到,“真香啊”,又眯缝着眼,一副沉思的样子,“每天能来这么一顿,可就舒服了”,我“扑哧”一声笑了,嘲笑他,“你这脑子不赖,想的全是好事”。赵同学功课优秀,语文是他的强项,这时便打着嗝,酸不溜丢的形容:“享受,很享受”。我舔舔嘴唇,也跟着说,“对,享受,很享受”。我俩一边瞎拍吹牛皮,一边还不停地吸溜着嘴巴,把嘴角四周残留的油香咽到了肚子里。<br>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下馆子。因为是第一次,便给我以深刻的记忆。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不由得想起莜面、凉粉、馒头和那菠菜汤,也不由得想起赵同学“很享受”的话。回想之余,感觉自己似乎很出格,“享受”的有点过分,并因此在内心生出了一丝深深的愧疚。这种愧疚,是起源于消失了的那几角钱,还是缘于父母那苦涩的生活?我一时难于回答自己。 <div><br></div> 几十年光阴,洪水般地荡涤了陈年往事。<br> 在我第一次吃饭的地方,早已矗立起了豪华的高楼大厦,乐声悠扬,灯光璀璨,人们进进出出,一派祥和。可有谁知道,这里曾是一片萧索、灰瑟、低矮的简陋平房;又有谁知道,曾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三十多年前,就在那简陋平房里,狼吞虎咽般地用莜面和凉粉填饱了饥饿的肚皮,留下了脑海中“享受”的记忆。<br> 世事日新月异,早已今非昔比。今天,新生活的激情,定然会引发许多过来人无尽的感叹;而回溯过去那些消逝的沧桑岁月,心底不由得泛起了一丝丝的沉重。于是,就在这感叹和沉重之中,我努力的写下了上面的文字,以此来纪念我那记忆中的第一次“享受”。<br>